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在他面前蹲下,背对着他,微微屈膝,做出了背负的姿态。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靠近,紧接着,那份熟悉的、带着清冽皂角气息的重量就再次压上了我的脊背。
他的手臂依旧虚虚地环住我的脖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但比上楼时似乎自然了一些。
“好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我双手向后,稳稳托住他的大腿,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绵软。站起身时,比上楼时轻松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脱掉了那碍事的高跟鞋,也或许是因为这双运动鞋带来的稳定感。
“外婆,我们走了,您好好休息。” 江予安对着卧室方向提高了一点声音。
里面传来外婆含糊而慈祥的回应:“哎,好……小月月,路上小心啊……谢谢你了……”
我背着江予安,小心地转身,避免碰到门框,然后一步步走出这间充满旧时光气息的客厅。
江予安伸长手臂,轻轻带上了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屋内的温暖和外婆的鼾声。
他另一只手上,正拎着我那双沾满灰尘、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的昂贵高跟鞋。
楼道里比刚才更加昏暗,只有楼梯转角处一扇小窗透进些微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尘埃和木头气息。
下楼的过程,与上来时的沉默死寂截然不同。
江予安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引感:
“慢点,前面第三级台阶缺了一小块边角,落脚注意。”
“右转,扶手在这里。” 他虚环着我脖颈的手臂微微抬起,示意方向。
我侧头,果然看到生锈的金属扶手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这段楼梯有点陡,重心靠后一点。”
“拐角平台到了,可以稍微停一下。”
“小心,这里扶手很松,别用力靠。”
他的提醒精准而及时,仿佛对这条楼梯的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
他的声音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我每一步的落点,让我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依靠。
我依言而行,脚步放得更慢更稳。他身体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但这份清晰的指引,却意外地减轻了心理上的负担。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和颈侧,带着他特有的清冽味道。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我穿着运动鞋踏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他低沉平稳的提醒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依赖与支撑的和谐韵律。
终于,一楼的单元门出现在眼前。清冷的晚风夹杂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涌了进来。
我小心地背着他跨出单元门,来到楼门口的空地上。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天空是深沉的墨蓝色,小区里的路灯已经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他那辆轮椅,还静静地停在原地,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我走到轮椅边,慢慢弯下腰,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重量卸下,准备安置回轮椅上。
就在他的臀部接触到轮椅坐垫的瞬间——
那两条腿,再次毫无预兆地、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膝盖和小腿不受控制地猛烈弹跳、甩动!甚至这一次,那失控的力道直接将他的双脚从踏板上甩脱了下来!
那双苍白的、瘦削的脚,像两条失去锚点的船,无力地悬垂晃荡着,脚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水泥地!裤管随着剧烈的抖动疯狂地摆动!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江予安紧抿的唇缝中溢出。他的反应依旧迅速而激烈——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还拎着我高跟鞋的手,双手闪电般向下探出,死死地按住了自己正在疯狂痉挛、想要挣脱束缚的大腿。
他的手臂肌肉贲张,手背上青筋暴突,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那狂暴的失控。
身体因为对抗的力量而微微前倾、颤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微光。
这一次,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被吓到。
也许是经历过一次,也许是疲惫已经麻木了神经,我只是沉默地、带着一丝复杂的心悸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与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这场无声却无比激烈的搏斗。
十几秒后,风暴再次平息。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和按在腿上、微微颤抖的双手。那双脚依旧无力地悬垂着。
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气血和巨大的消耗。
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沉静。他没有看我,仿佛刚才那狼狈的失控只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他松开按着腿的手,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双手有些费力地、却极其熟练地捞起自己那双悬垂的脚,将它们重新、稳稳地放回到轮椅的脚踏板上。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麻木的精准。
做完这一切,他才似乎松了口气。
我默默地弯腰,捡起我那掉在地上的高跟鞋。我脱下脚上那双宽大舒适的男式运动鞋,将它们整齐地放在江予安的轮椅脚踏板旁边——就在他刚刚放好的双脚旁边。
“谢谢你的鞋。” 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蹲下身,准备拿起他的运动鞋,帮他穿上。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鞋面的瞬间——
江予安操控着轮椅,猛地向后滑退了半尺!轮椅轮子碾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顿住了手,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操控轮椅停在一步之外的距离,目光平静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清晰地划开了界限。
说完,他微微弯下腰,动作虽然有些缓慢,却异常稳定地伸出手,先拿起左脚的那只鞋。
他熟练地将鞋口对准自己的左脚,轻轻套上,然后双手灵巧地系好鞋带,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接着是右脚,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专注和一丝不苟。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穿鞋这件对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是他必须独自完成、不容他人染指的尊严领地。
昏黄的光线下,他低垂的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
我蹲在原地,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高跟鞋,看着他独自完成这一切。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脚上重新踩回那双细高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束缚感。刚才那双运动鞋带来的短暂温暖和踏实,如同幻觉般消散了。
他系好最后一个鞋带结,直起身,重新将双手放在轮椅的驱动圈上。
他的目光也终于抬起,落在我身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听不出波澜:“走吧。”
我站起身,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我走到他轮椅后面,双手握住冰冷的推把,沉默地推动着他和他的轮椅,缓缓融入了小区昏黄路灯交织的、初降的夜色里。
他的背影在轮椅上挺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历经风霜的树。而那双刚刚被他亲手穿好的、深灰色的运动鞋,稳稳地踏在轮椅的金属踏板上,像两块沉默的基石,守护着他所剩无几的、不容侵犯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