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风带着融雪的潮,漫过暖脉树的枝桠时,跟脉苗的“家”字枝突然爆出新芽,嫩黄的叶尖沾着点金红,像传牌溅出的火星落在了枝头。阿恒蹲在苗旁,看脉织虫在新叶上爬,虫翼的光拼出个小小的“根”字,笔画里缠着极北的冰纹、西陲的沙枣痕、东海的贝壳纹,最中间嵌着颗沙枣核,是小孙子去年埋在土里的,此刻竟发了芽,细须缠着虫翼,像在说“我跟着呢”。
“爷爷,核长芽了!”七岁的孩子举着竹片跑来,片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家”,是他跟着阿恒学刻的,刻刀划得太深,木刺扎进了掌心,却攥着竹片不肯放,“爹说这芽要往暖脉树的方向长,长到树心里,就成了树的骨头。”
阿恒往孩子掌心吹了口热气,指尖触到那道细小的伤口,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爱攥着刻刀疯跑,掌心被扎得全是小窟窿,脉星就用沙枣汁给他抹,说“这汁能让伤口记着疼,也记着暖”。那时的沙枣汁涩得孩子直咧嘴,现在想来,那涩里裹着的,是让根往深里扎的劲。
儿子从南疆带回的红陶罐就放在传牌石座上,罐里盛着红土与暖脉树汁液的混浆,是山民们特制的“合根泥”。“山民说这泥要涂在跟脉苗的根上,”儿子往泥里掺了把极北的冰融粉,“说混着各地的土,根才能认全所有的亲。”泥浆抹在根须上的瞬间,跟脉苗突然往暖脉树的方向弯了弯,新叶相碰的轻响里,竟传来细微的“咕嘟”声,像在喝水,又像在笑。
堂屋的墙上挂着张新缝的“家痕布”,是阿安女儿带着孩子们拼的。布的中心是暖脉树的剪影,极北的冰纹布拼出树的枝桠,西陲的沙枣布缝出树的花,东海的贝壳布缀成树的果,南疆的红土布铺成树的根,最边缘围着圈漫星树的絮,像给树裹了层银边。
“这布要在暖脉树下挂够三个月,”三十四岁的她往布角系了根红绳,绳尾缠着片续脉花的干瓣,“等布上的痕融成一片,就成了家的模样。”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树的根须喊:“姐姐你看!根在动!”果然,红土布铺的根须在阳光下微微起伏,像在往布外钻,要扎进地里去。
西陲的商队在惊蛰这天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马背上驮着个木盒,里面装着沙枣木刻的“家”字牌,每个牌上都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漫星树叶。“阿恒叔,我奶奶说这些牌要埋在跟脉苗的四周,”年轻人往土里挖坑,手心的茧蹭着牌面,“说沙枣木认亲,埋在这儿,西陲的根就能顺着牌往暖脉树跑。”
木牌刚埋好,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垂,枝上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牌面,发出“笃笃”的响,像老妪在说“到家了”。传牌的光顺着红绳往木牌里钻,牌上的“家”字突然发亮,光里浮着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孩子们手里塞果干,笑纹里落满阳光,与阿恒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春分那天,跟脉苗的枝桠突然往暖脉树的方向聚,在树顶织成个巨大的“家”字,字的笔画里嵌着无数个小小的影:儿子在南疆红土坡上教山民刻暖脉牌,汗珠子掉在土里,砸出个小小的坑;阿安女儿在漫星树下翻《暖脉记》,风吹起纸页,露出她鬓角新添的白丝;极北的瞎眼爷爷用手摸着续脉苗,脸上的笑纹比树皮还深;东海的青年正往船上搬远途筐,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照亮了浪里的归帆……
“这是根须在认亲呢。”阿恒摸了摸孙子的头,看孩子举着那片刻着“家”的竹片,往“家”字光影里塞,竹片刚触到光,就被无数根细须缠住,像被抱进了怀里。他想起脉星说过的“家”,不是四面墙,是地底下缠成一团的根,是枝桠上织成一片的影,是走得再远,也知道有处地方的根在等着与你相认。
夜里,阿恒梦见自己变成了暖脉树的根,往极北伸时,碰着了跟脉苗的冰根,两根须一绕,竟开出朵冰花;往西陲钻时,缠着了沙枣根,沙粒落进根须的缝里,长出颗小小的沙枣;往东海游时,与贝壳根相握,浪沫溅在根上,凝成颗珍珠;往南疆爬时,红土根凑过来,缠成个结,结里滚出个小孙子的乳牙,在红土里发了芽。
醒来时,窗台上的《暖脉记》新卷旁,多了片跟脉苗的新叶,叶背的“根”字还带着露水,在晨光里闪闪发亮。阿恒把叶夹进书里,夹页处突然掉出颗合心果的籽,是儿子从南疆带回的,籽上竟缠着根极细的银线,线的另一头,系着片漫星树的叶,叶上的齿痕是脉星当年咬的,像在说“我也在呢”。
晨光爬上暖脉树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根”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下传来“轰隆”的响,像无数根须在互相拥抱——后来才知道,那是跟脉苗的根与暖脉树的根缠在了一起,极北的冰根、西陲的沙根、东海的贝壳根、南疆的红土根,都往中间凑,在泥土深处织成个巨大的网,网上浮着无数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里,都有双等着归人的眼睛。
小孙子举着那颗发芽的沙枣核跑进来,核上的细须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续脉花的瓣。“爷爷你看!”孩子把核往阿恒手里塞,“它要往书里钻呢!”阿恒把核放进《暖脉记》,核刚落进书里,就被无数片叶围住,像被无数双手捧着。
他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让根须带着所有的暖往深里扎,扎到能接住极北的融水、西陲的风沙、东海的浪沫、南疆的红土,扎到枝桠能织出片遮风挡雨的影,影里有老的、少的、远的、近的,都在笑着说“我们是一家”。
跟脉苗的新叶在晨光里轻轻晃,把“根”字的影投在传牌上,影里的阿恒正往土里埋木牌,儿子往根上涂合根泥,小孙子举着沙枣核在旁边喊,像幅被阳光浸软的画。画里的根须漫过来,漫过传牌,漫过岁月,漫向所有需要归宿的远方,在说:“扎下吧,这里就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