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燕回山的营门染成一片暖红，像一块融化的胭脂，顺着门楣往下淌，连青石板路都浸在温柔的光晕里。
龙弈等人率军抵达时，玄鸟旗的金线在余晖里闪着疲惫的光，旗面被风拂得轻轻颤动，像极了战士们沉重的呼吸。士兵们的甲胄上还沾着黑灰与暗红的血渍，脚步踉跄如风中残烛，却个个挺直了脊梁。
营门口的老榆树下，阿婷早已等得心急如焚。
树影被拉得老长，在她脚边晃成一团乱麻。她手里攥着块刚烤好的麦饼，饼边还带着焦香，被体温焐得温热发软，指腹都按出了浅浅的印子。见龙弈的身影出现在山道尽头——银甲虽蒙尘，却依旧挺拔如松，她手里的麦饼“啪嗒”掉在地上，碎屑溅了一地。她顾不上去捡，提着裙摆就朝他奔去，布鞋踩过草叶，带起一串急促的声响。
“龙弈！”
她扑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打湿的弦，指尖死死攥着他染尘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回来了……”
龙弈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伤口被这猛地一撞，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用力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熟悉的皂角香混着草药的清苦——那是她守在药房时，身上总带着的味道。连日来的紧绷忽然就松了，像弦断后的余颤，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得厉害：“回来了。让阿婷担心了。”
不远处，赵勇正指挥士兵修补被投石机震裂的营墙。
老将军的甲胄上沾着泥，却依旧精神矍铄，嗓门洪亮如钟：“这边再垫块石板！那边的裂缝糊上泥浆！”
那架龙弈设计的投石机立在南境的空地上，投石臂还微微发烫，金属关节处凝着黑灰，旁边堆着不少烧焦的秦军盾牌，木骨已脆如朽木。
见龙弈等人回来，他粗糙的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朝这边扬了扬手，声音隔着风传过来：“回来就好！”
“爹！”
赵凌丰一瘸一拐地跑过去，银枪拖在地上，在青石板上划出浅浅的白痕，裤腿上的血渍蹭在石头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您没事吧？南境的秦军……”
“早被你爹打跑了！”
赵勇拍了拍儿子的肩，力道却放得极轻，生怕碰疼他的伤处，眼角的笑纹里还带着战场的烟尘，“多亏了你龙弈兄弟的投石机，好家伙，三十斤的火油石砸下去，秦军的中军帐都被掀了顶，吓得那帮兔崽子连滚带爬退了三十里！”
他转向龙弈，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眼里的感激藏不住，“这次真是……多谢了，龙弈。”
龙弈连忙抱拳，银甲碰撞出清脆的响：“赵伯父言重了。秦军诡计多端，竟算准了我们会驰援凌丰，设下前后夹击的陷阱，若不是项将军率军从侧翼杀出，我们怕是真要困死在阳关道。”
赵勇听后沉默片刻，眉头微蹙，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朝着项云的方向走去。
老将军正站在夕阳里，白发被染成金红色，像落满了熔金，手里的铁枪斜倚在肩头，枪杆上的泥土隐隐掉落渣灰，整个人像一截饱经风霜却依旧倔强的老树枝。
“项云。”
赵勇的声音有些发紧，还带着点难为情，粗糙的手指搓了搓手上的老茧，“这次……多谢你救了凌丰。”
项云抬眼看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竟像极了年轻时在演武场比试的模样：“谢什么？他是你儿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他刚学走路，还抓着我的枪缨不肯放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勇鬓角比去年更密的白发上，语气里带了点打趣，“你这老东西，当年说我跟着熊奎是瞎了眼，如今倒肯跟我说话了？”
赵勇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他挠了挠头，粗硬的胡茬蹭得指腹发痒：“当年是我固执。再说……你不也骂我追随秦岳是自甘堕落，迟早要栽跟头吗？”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笑声在营门口的风里荡开，带着点自嘲，更多的却是久别重逢的释然。
周围的士兵们都看呆了——谁不知道这两位老将当年因政见不合，在中军帐上拍过桌子，在战场上差点拔枪相向，此后十几年形如陌路，连迎面走过都不肯多看一眼。
“你啊你。”
项云用枪杆轻轻捅了捅赵勇的腰，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拍打多年的老友，“还是这么犟。”
“彼此彼此。”
赵勇回敬道，眼里却闪着泪光，被夕阳映得亮晶晶的，“说起来，当年咱们在黑山口并肩作战，我替你挡的那箭，箭头还在我这儿收着呢，一直没谢过我呢。”
“那我替你背的黑锅，你也没还我啊。”
项云挑眉，忽然转向赵凌丰，铁枪在手里转了个轻巧的圈，“小子，你爹那枪法也就糊弄糊弄新兵，要不要跟我学？我南楚的‘破阵枪’，保证让你三个月内，枪法精进十倍，能挑得赢你爹。”
赵凌丰眼睛一亮，差点忘了腿上的伤，刚要答应，就被赵勇在后脑勺拍了一下：“臭小子！还不快叫项伯伯！”
“项伯伯！”
凌丰响亮地喊了一声，挠着头嘿嘿直笑，露出两排白牙，“我学！我学！爹打不过您，我得替他争口气！”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位老将军并肩站着，说着年轻时的糗事——谁当年偷了伙房的酒，谁在比武时故意输了半招，时不时拍着对方的肩膀，像两个刚打完架又和好的孩子，笑声里的风霜，都被这暖红的光揉成了柔软。
龙弈和阿婷站在一旁，看着老将军们笑谈往事，相视而笑——这场用鲜血换来的胜利，因为这场迟来的重逢，多了几分温暖的底色，像寒夜里燃起的炭火，驱散了战场上的肃杀。
老周头端来热腾腾的肉汤，粗瓷碗里飘着油花，混着姜蒜的辛香。士兵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小口啜饮着，没人高声谈笑，却都能从彼此眼里读到庆幸——活着回来，真好。
柱子带着袭扰粮道的轻骑队回来时，马鞍上还挂着几袋“借”来的秦军干粮，见营里一片祥和，先是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也加入了篝火旁，拍着大腿讲起他们如何伪装成秦军，把粮草营搅得鸡飞狗跳，“那守粮的将领，到最后还拱手送我们出门呢！”听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声里的疲惫都淡了几分。
夜深了，中军帐里的烛火还亮着，像颗不肯安眠的星。
龙弈铺开地图，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此次战役的得失：阳关道的滚石阵被火攻破解，红笔圈出的“火攻隐患”旁打了三个惊叹号；渡水河的暗桩被破坏，蓝线标注的河道旁写着“需加派暗哨”；南境的防御因锡阳侯的背叛形同虚设，朱砂画的箭头穿透了防线，每一笔都浸着血泪，触目惊心。
“赢昭比我们想的更狡猾。”
赵勇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南阳境”，指腹蹭过秦岳的封地，“他早就料到我们会依赖地形固守，所以才联合秦岳，从南境撕开缺口——这招釜底抽薪，够狠。”
项云叹了口气，铁枪靠在帐壁上，枪缨垂落着，“我们的防御工事虽好，却忘了人心难测。这次若不是龙弈的投石机和速射弩撑着，怕是真要栽在这峡谷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龙弈沉默着，指尖划过“秦军铁甲盾”几个字，那是他用朱笔着重标出的。他设计的速射弩能穿透三层甲胄，却在铁甲盾上只留白痕——赢昭显然对他们的新武器早有防备，甚至特意改良了防具，这份心机，让人不寒而栗。
“接下来怎么办？”
阿婷轻声问，为他续上热茶，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秦军虽然退了，但元气未伤，赢昭的十万大军还在阳关外，用不了多久还会再来。”
龙弈抬头看向帐外，玄鸟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金线绣的玄鸟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加固防御，把投石机改得再轻便些，速射弩换用三棱箭簇。”
他的目光坚定，扫过帐内众人，“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再单打独斗了。”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必须找到新的盟友，哪怕是曾经的敌人，哪怕要放下过往的恩怨。南楚的镇南将军，东齐那些不满萧衍的臣子，甚至是南阳境内被秦岳压迫的百姓，都可能成为破局的力量。
帐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图上投下一片清辉，像给寂静的疆场覆上了一层薄纱。
远处传来士兵们的鼾声，沉稳而均匀，像大地的心跳，在这乱世里格外安稳。这场胜利代价惨重，却也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心意。
阿婷的手轻轻挽住龙弈的胳膊，掌心的温度熨帖了伤口的疼也驱散了夜的寒凉。烛火跳动着，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地图上，他们后面该何去何从，天上闪烁的繁星也许会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