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实学的力量,这让他坚守一生的价值体系受到了剧烈冲击,内心充满了无力与困惑。
眼见吕维琪陷入尴尬的沉默,与他同来的一位年轻士子适时站了出来,向张行和陆梦龙拱了拱手,朗声道:
“学生李映林(字晖天,富平士绅,关学学者,清初大儒李因笃之父,1634年, 李自成攻富平,其父坚持忠君思想,率族人自焚殉节,年仅3岁的李因笃随母幸免于难),师从关中冯从吾先生,方才陆尚书高论,谈及取士标准,暂且不论。
然则,学生以为,大夏新政,动摇国本之处,尚不在此,而在其经济田亩之策!”
李映林此言,立刻将辩论的焦点从取士转向了更根本、也更敏感的土地与税收问题,这直接触及了旧明士绅阶层的核心利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陈述,力图保持理据:
“《孟子·滕文公上》有言: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既正,方能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然大夏所为,清丈田亩,将所有田土收归国有,再按户均分,此非正经界,实乃撼动天下根基之举!
更兼均平赋税,甚至朝廷亲自参与商贾之事,广征商税,此非与民争利而何?”
他越说越是激动,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士绅者,乡邦之望,教化之源也。
自古朝廷优待士绅,免除部分徭役赋税,乃是崇儒重道,激励学子寒窗苦读,报效朝廷,亦使士绅有余力修桥补路、赈济乡里,此乃维系地方安稳之基石!
如今大夏不仅取消士绅优待,更将吾等祖辈积累之田产视若公产,强行均分,此非但违背祖制,更是断绝读书种子,摧折斯文!
长此以往,士绅寒心,谁还愿读书明理?地方贤达无力,谁又来教化乡民?
且朝廷涉足商事,与民争利,必致民怨沸腾,动摇国家财政根本!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
李映林这番话,代表了在场所有旧明士绅的心声,他们之所以对大夏新政如此抵触,根本原因就在于大夏的政策彻底打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特权体系。
一时间,一同前来的士绅纷纷面露愤慨之色,点头附和。
而开明士绅则是不置可否。
这时,一个沉稳而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位年纪稍长、面容与张行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威严的中年缓步走出。
“本人张益达,添为大夏财政部尚书。”老者自报家门,正是张行之父。
他的身份让在场众人,尤其是旧明一方,心中都是一凛。
张父冷笑一声,开口便直指要害:“李公子引经据典,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乡邦之望,什么教化之源?
我且问你,旧明士绅,享受优待,本当为地方表率。
可实际如何?尔等利用特权,勾结胥吏,大肆兼并土地,隐匿田亩,逃避税赋!将本应由尔等承担的重担,尽数转嫁于无地少地的贫苦百姓身上!这便是尔等口中的修桥补路、赈济乡里吗?”
他不给李映林反驳的机会,抛出了一组石破天惊的数据:“尔等可知,在明廷治下,万历年间鱼鳞图册混乱不堪,至崇祯朝,四川布政使司在册纳粮田亩还有多少?不过一千余万亩!
而去年,我大夏彻底清丈四川田亩,结果如何?实有耕地超过八千万亩!这多出来的近七千万亩田地,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是!它们就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只不过过去都被谁隐匿了?都在哪些乡邦之望、教化之源的士绅们名下?!
明廷的所谓优待士绅,就是优待你们这般瞒上欺下、蛀空国库的行径吗?!”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整个宴会厅炸响。
不仅吕维琪、李映林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就连旁听的刘之勃也是浑身剧震,目瞪口呆。
八千万亩对比一千多万亩!这个巨大的数字差距,赤裸裸地揭示了明末土地兼并和税收问题的触目惊心!
他以前只是朦胧地觉得朝廷税重民贫,却从未想过,根源竟在于此——本该纳税的庞大土地被特权阶层隐藏,朝廷收不上税,只能不断向仅有少量土地的贫民加派,如三饷之类,最终导致民不聊生,流寇四起!难怪大明江河日下!
张父不顾那些士绅难看至极的脸色,继续用冰冷的数据鞭挞:“至于尔等所言,取消优待便是动摇国本,影响财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目光转向众人,声音提高,“老夫执掌财政部,便用数字说话!崇祯六年(1633)之前,明廷在四川,除去实物粮税,所能收取的各类商税、盐税、杂项等,折银不过数十万两,且年年拖欠,难以足额。
而去年,我大夏在四川,仅商业、工业、盐铁等非农业税收,便入库白银一百八十七万两有余!今年预计将会更多!”
他顿了顿,让这个数字在众人心中消化,然后抛出更重磅的:“至于粮税,明廷在四川鼎盛时年入粮税亦不过百万石左右,且多折色,实际入库更少。
而去岁,我大夏在四川,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仅粮食一项,便实收两百六十六万石!皆入各地官仓,以备军需民用!”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一脸绝望和不可置信的吕维琪:“吕先生,您是明廷官员,应当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明廷一年全国岁入,如今怕是折色后也不过数百万两白银,粮税亦捉襟见肘。
而我大夏仅四川一省,岁入已远超明廷昔日四川之数倍!这便是你们口中动摇财政的我大夏的国库!这便是你们赖以生存、并认为天经地义的祖制所带来的结果吗?!”
张父的话如同重锤,一击又一击地敲打在吕维琪等人的心上。
他们赖以自豪的士绅身份和特权,在如此赤裸而强大的事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丑陋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