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1633年)三月七日,简州府衙。
府衙之上,张行端坐主位,第二镇总兵刘心全、第一任总兵王自九,二人分坐左右首。
他们座次之下,是张家军此次攻城的全部核心将领:冯文良、张顺、杜平安、毛先有、赵黑塔、孙世培、王坤、周德兴——八位参将。
张行缓缓扫过众将,没有冗长的动员,没有煽情的呼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成都!就在眼前!城内守军,困兽犹斗!城中百姓,水深火热!
我张家军自起兵以来,行天道,护黎庶!今日兵临城下,非为屠戮,实为解民倒悬,终结这腐朽乱世!
此战!不为私仇,只为公义!不破成都,誓不还师!
诸将听令!”
随着张行一声断喝,帅台下的空气骤然绷紧。
“王自九、刘心全!命你二人统率各镇主力,坐镇中军,总揽攻城全局!协调各部,务必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末将遵命!”
“八位参将,按照战前部署,各自行动,听从两位总兵指挥!不得违令!”
“末将遵命!”
几乎就在张家军完成部署的同时,成都城头,守城的将领们早已是面无人色。
巡抚王致中、总兵秦良玉、湖北参将满大壮以及几位守城参将,站在东门城楼最高处,望着城外那无边无际、调动部署的军阵,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完了……贼寇……这是要总攻了!”一个参将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这么多人马……还有那巨炮……”王致中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官袍下摆微微颤抖。
秦良玉紧抿着嘴唇,布满风霜的脸上是极致的凝重神色,她扶着冰冷的城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城外那严整的军容,那冲天的杀气,无不昭示着这是一支前所未有的强敌,成都,真的到了最后关头!
蜀王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肥胖的蜀王朱至澍早已没了往日的养尊处优,惊惶地在殿内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到城头急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攻……攻城?他们真要攻城了?!”蜀王的声音带着哭腔,“城……城要是破了,本王……本王的万贯家财,还有这满府……满府……”
他不敢想下去,那后果让他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张行对士绅豪强的态度,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沸沸扬扬。
“王爷!”王致中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也顾不上礼仪了,“贼寇势大,军心……军心恐有动摇!为今之计,唯有……唯有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请王爷开恩,拿出内帑,重金招募城中青壮,登城助守!唯有如此,方能……方能多撑些时日,以待天兵啊!”
蜀王朱至澍此刻哪还顾得上吝啬?只要能保住性命和家产,银子算什么?他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本王出钱!出大钱!
王巡抚,你速去办!贴告示!就说……就说登城助守者,每人赏银二十两!不,三十两!击退贼寇者,另有重赏!快去!”
重赏的告示很快贴满了成都残破的街头巷尾,那白花花的三十两银子,在这饿殍遍地的绝境里,确实如同黑暗中一道刺目的光,瞬间吸引了不少被饥饿逼到绝境的汉子。
他们围拢在告示前,眼中闪烁着对银钱和活命机会的渴望。
“三十两!我的老天爷,够买多少粮食?”
“豁出去拼一把!总比饿死强!”
“对!拿了银子,至少能换口饱饭!”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跃跃欲试。
然而,就在这人心浮动、即将被贪婪和绝望驱使着走向城墙的关键时刻,人群中,几个毫不起眼的身影开始悄然活动。
一个瘦小的汉子挤在人群里,用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嘀咕:“三十两?听着不少,可这银子……有命拿,有命花吗?城外的炮,那——么大!”
他夸张地比划着,“一炮下来,城墙都能轰塌!咱们上去,不就是给城上那些老爷们当肉盾,挡炮子吗?”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带着嘲讽:“就是!咱们的命,在那些老爷眼里,就值这三十两?他们一顿饭钱都不止这个数!
咱们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帮他们守那些刮地皮刮来的金山银山?守住了,他们继续享福,咱们呢?说不定哪天就饿死了!”
“我听说啊,”又一个声音神秘兮兮地压低,“张家军那边说了,只要开城投降,既往不咎!每人当场发粮,开春还分田!自己种地自己吃,不比拿这买命钱强?”
“张家军早日打破这鬼城,咱们都能少受罪!早点吃上饱饭!”
“对啊!守?守个屁!再守下去,粮食都被那些黑心肝的卖光了,咱们全家都得饿死!”
“不去了!谁爱去谁去!这卖命的银子,老子不要了!”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精准地注入那些被饥饿和银钱诱惑而发热的头脑。
那刚刚燃起的、对三十两银子的渴望之火,瞬间被残酷的现实和对未来的希望浇灭。
想想城外那恐怖的炮口,想想官仓里被倒卖的粮食,想想家中嗷嗷待哺的亲人……再看看告示上那冰冷的三十两,这买命钱,还值得吗?
骚动的人群迅速冷却下来,那些刚刚还喊着要去拼一把的汉子,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怀疑。
有人默默转身离开,有人摇头叹息,更多的人则是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告示,脚步却像生了根,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散了散了!”
“回家等死也比上去当炮灰强!”
“让那些老爷们自己守去吧!”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围拢的人群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四分五散。
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告示栏前,转眼间只剩下几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告示,以及几个维持秩序的衙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重赏之下,竟无勇夫。
城头上的王致中接到回报,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秦良玉扶着城垛,望着城外那森严的军阵,又回头看看城内死寂绝望的街巷,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
这成都城,从里到外,都已被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
张家军的战鼓,似乎已在耳边隐隐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