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初，北京城闷热得像口巨大的蒸锅，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干嚎，阳光毒辣辣地晒着柏油路，腾起一阵阵热浪。
水晶影业顶楼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刘小丽放下手中的财报，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睛却盯着电脑屏幕上弹出的即时娱乐新闻。
“刘总，你看这个。”旁边的曹明轩滑动平板电脑，把屏幕转向刘小丽。上面是港岛《苹果日报》的娱乐头条，配图是李按在台北接受采访的照片，标题相当吸睛：
《李按钦点《色·戒》女主条件曝光！旗袍尤物需具备知性性感！疑因水晶拒演被迫全国海选！》
新闻内容洋洋洒洒，把之前台北“拒绝门”风波又翻出来炒了一遍，还附上了李按团队内部流出的“硬性标准”：
“女主角王佳芝具体要求：年龄19-23岁，身高164cm以上（170cm为佳），体态要求：前凸后翘比例匀称，必须撑得起传统旗袍韵味；
脸部气质需兼具古典高雅书卷气与潜藏的极致性感诱惑力；整体气质须能在‘爱国女学生’的纯粹与‘色诱特务头子’的风情间无缝切换……”
新闻末尾还特意加了一段：“此标准流传后，网友热议不断，有好事者对照当下华语女演员，直言‘此条件竟严苛如斯，细数竟无第二人比刘艺菲更吻合’。
据传李按原定力邀刘艺菲出演该角色，但因尺度问题遭其母刘小丽（水晶影业总裁）代为婉拒，双方在台发生不快。此次全国公开海选，实由制片人江志强力推，意图‘百里挑一’寻找刘艺菲替代者，同时为影片造势。”
刘小丽嗤笑一声，合上平板电脑丢回桌上。“李按倒是真会搞事。自己找不到满意的，就把条条框框亮出来，明里暗里还拉茜茜出来当标杆。江志强这老狐狸，海选预热这招也够损，这热度蹭得无声无息。”
“网上动静不小，”曹明轩点开自己手机，“‘李按色戒女主标准’、‘刘艺菲符合’、‘水晶影业拒演’几个词条都上热搜了。不少营销号在带节奏，把茜茜当初拒绝的事又翻出来对比。”
“意料之中。”刘小丽喝了口冰水，语气平淡，“李按需要话题热度炒他的新片，江志强需要曝光给海选铺路。茜茜成了他们最好的参照物和踏脚石。
不过也好，《天才枪手》和《魔女》那边选角快开始了，这波流量也算给我们预热了。只要不涉及合同细节和人身攻击，随他们去蹦跶。”
曹明轩点点头：“那我们的公关口径，还是坚持‘专注现有合约项目，不对外部选角置评’？” “嗯。另外通知新媒体部门，盯紧网络舆论里任何拿茜茜身体和形象过度消费或比较的言论。
如有越界，法律函直接发。”刘小丽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那些揣测所谓‘拒演内幕’，暗示茜茜‘胆小保守’‘不敢为艺术牺牲’的，一个字都不准留！”
媒体的这些报道，算是把之前刘小丽在台湾跟无语森、李按那场不欢而散的“鸿门宴”给彻底坐实了。网友们恍然大悟：
哦！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李按是真看中了刘艺菲，结果被水晶影业，或者说被护犊子的汪言和刘小丽给拒了！现在搞海选，纯属退而求其次！
与此同时，北京朝阳区一套租来的小公寓里，却弥漫着低气压。
汤薇把一碗刚煮好的素面“啪”一声放在桌上，面汤溅了几滴出来。“吃饭！”她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烦躁。
田于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着桌上清汤寡水的面条，皱了皱眉：“又吃这个？”
“不吃拉倒！”汤薇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自己坐下来端起碗，埋头呼噜噜吃起来。她吃得急，像是在发泄。
房间里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着玻璃飘进来，更显得屋里气氛沉闷凝固。
田于叹了口气，放下鼠标，走到餐桌旁坐下。他看着汤薇紧绷的侧脸和眼下浅浅的青黑，声音软了几分：“还在生气？”
汤薇没抬头，筷子重重戳着碗里的面：“我敢生什么气？我又没资格决定演不演戏！”
这话像根火柴，“噌”地点着了田于心里的火：“什么叫没资格？我说了不让你拍戏吗？汤薇，咱们讲点道理好不好？那是正常的戏吗？那是《色戒》！”
他提高了音量：“张爱玲的原着你看过吧？你自己看看！那是大尺度吗？那是三级片标准了吧？床上的描写赤裸到什么程度？
这要原封不动拍出来，能看吗？你一个女孩子，还是我未婚妻！演这种……这种……”他憋得脸通红，找不到合适的词。
“为艺术献身！”汤薇猛地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声音却斩钉截铁，“张爱玲的小说怎么了？那是名着！李按导演的电影怎么了？那是冲奥作品！不是烂俗的三级片！你以前不也支持我去争取好角色吗？怎么现在就变成‘那种戏’了？”
“艺术？献身？”田于也急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们没打算结婚！汤薇，你自己算算，你27了！我也30了！两边父母都催成什么样了？
年底咱们就准备领证了！这种时候你去拍那种戏？你让亲戚朋友怎么看我？看我田于的老婆，在大银幕上跟别人……跟别人那样？！”
他越说越激动：“我是个演员，我知道有激情戏很正常！但《色戒》那种尺度，完全超过了演员职业范畴！那是把自己扒光了扔给全国观众看！你懂不懂？我不要面子的吗？我们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面子！又是面子！”汤薇气得声音发抖，“说到底，你就是怕别人笑话你！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里子’？”她站起来，胸膛起伏，
“27岁怎么了？27岁我就该认命？就该放弃所有稍微带点突破、带点风险的机会，等着结婚生子，然后慢慢等着被市场淘汰？！”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田于，我们当初说好要一起在这圈里打拼！说好理解对方的职业选择！是！《色戒》尺度是大！可那是李按的戏啊！奥斯卡导演点名要海选女主！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吗？
你知道一个女演员能遇到这种级别的机会，有多不容易吗？这可能是……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够到国际影坛边缘的机会！”
她看着沉默的田于，语气带上绝望：“你也是演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圈子里，年龄对女演员有多残酷！错过这次，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等到我30岁？35岁？到时候谁还记得汤薇这个名字？”
田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没说让你放弃事业！但总得有个底线吧？《色戒》就是碰不得的雷！你去了，万一真演了什么大尺度镜头，将来孩子长大了，看到妈妈在电影里那样……你怎么想？别人怎么想？”
“你连孩子都想到了？”汤薇惨笑一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我怀疑，“田于，我算看明白了……你心里的那条线，比我、甚至比你口口声声说的‘艺术追求’更重要。”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手遮住眼睛：“算了……跟你吵，没意思。你吃吧，我累了，想睡觉。”
她起身就往卧室走。背影单薄，透着巨大的无力感。
田于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喊住她，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桌上的面早就糊成了团，汤也冷透了。他没心思吃，回到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剧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卧室门关上了。田于烦躁地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他平时很少抽烟，尤其在家。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把香烟狠狠摁灭在窗台的旧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烟灰缸旁边，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印着“演员职业素养守则”，是几年前两人刚在一起时，一起去参加某个青年演员培训拿的纪念品。他当时还意气风发地在扉页写：“田于与汤薇，坚守初心，共攀艺术高峰！”
田于看着那行字，眼神复杂。他伸出手，把那本小册子拿起来，捏紧了。坚硬的封页硌着手心。初心……艺术……他闭了闭眼。
客厅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和一碗彻底冷透、糊成一团的孤寂晚餐。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声音在空寂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第二天一早，汤薇顶着更深的疲惫起来，田于已经走了，桌上连个纸条都没有。昨晚那个问题——“你去不去试镜？”——像一个悬在头顶的钩子，晃晃悠悠地折磨着她。
她机械地刷牙洗脸，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眼袋明显的自己。27岁。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青春饭就快吃不上了。再不放手一搏，就真的没机会了。
她想起昨晚自己吼出的那句话——“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够到国际影坛边缘的机会！”不是气话，是现实摆在眼前血淋淋的拷问。
手机嗡嗡震动，是经纪人琳姐打来的电话。汤薇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喂，琳姐……”
“唯唯！起床没？”琳姐的声音透着激动，“快看！李按导演那边的选角邮箱公布了！就在网上挂着呢！要求资料和试镜片段要求也贴出来了！你赶紧准备啊！动作要快！”
汤薇的心猛地一跳，又重重沉下去。她低声说：“琳姐，我……我再想想。”
“还想啥？我的大小姐！”琳姐急了，“你又不是新人！这机会千载难逢！多少人眼睛都盯着呢！我告诉你，我刚打听到风声，李丽珍，林熙蕾那拨港圈的都投资料了！内地的张静初！范冰冰那边也在活动！你别磨蹭了！赶紧的！”
李丽珍……林熙蕾……张静初……这些名字像针一样扎进汤薇耳朵里。她们是谁？哪个不是风情万种、放得开、演得了“那种戏”的代表？自己跟她们同台竞争，唯一能打的，就是那点科班出身的所谓“正剧感”和年龄上勉强卡位的所谓青春？
“琳姐，”汤薇艰难地问，“李按导演……真的非要那么大尺度吗？能不能……沟通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琳姐的声音冷静了些：“唯唯，大家都是明白人。那是张爱玲的《色戒》，那是李按！他拍戏什么风格？
《断背山》那尺度还小吗？更别说《色戒》！原着就是那样，你觉得他会为了一个演员改剧本？改他心心念念的艺术冲击力？”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现实：“你要接，就得有豁出去的觉悟。风险大，回报更大！成了，一步登天！不成，也比你现在默默无闻、眼巴巴看着别人的强！你自己掂量！我等你信儿！”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忙音嘟嘟响起。汤薇拿着手机，僵在原地。
豁出去……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无力地坐回书桌前。桌上摊开放着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色戒》小说。书页翻在那一幕：昏暗的房间，王佳芝解开旗袍领口的第一颗盘扣……旁边还有她用红笔画出的重点标记——人物的心理转折。
她盯着那几行字，眼神空洞。为了这个角色，值得吗？值得豁出去吗？值得……赌上她和田于快七年的感情？值得在将来，可能永远被贴上“脱星”的标签？值得可能……会失去一个即将到手的、安稳的家庭？
她不知道。脑子里像有几百条钢丝在来回撕扯。
她拉开书桌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最底下有个软皮笔记本。她拿出来，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田于笑得像个傻瓜，在某个剧组的破道具背景板前，搂着她，两人比着老土的剪刀手。
那是三年前拍的。那时他刚接到一个有姓名的角色。两人挤在一间出租屋里，啃着面包片，对着未来，还能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汤薇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田于年轻、带着傻气笑容的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值得吗？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有些刺眼。眼泪流得更凶。她猛地抬手，狠狠擦掉。不行！不能哭！哭了妆都花了，还怎么试镜！
她像是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给惊醒。是啊……要试镜……哭花了妆……怎么见人？
汤薇冲到梳妆镜前，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拿出化妆盒。动作是乱的，心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被一个更迫切、更具体的目标占据了——赶紧把这张哭花了的脸收拾好！不能顶着一脸狼狈去见可能的贵人！
她拿起粉扑，对着镜子，用力地、反复地拍打着眼周晕染的泪痕和红肿。一下，又一下，像要把所有的迷茫、挣扎、不舍和痛苦也一起拍散、拍碎、拍进那厚厚的粉底之下。
镜子里，一张苍白、但被努力修饰过、眼底带着决绝的脸孔，渐渐清晰。
两天后。香港半山某私人别墅工作间。
李按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窗外的维多利亚港一片璀璨灯火，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桌上电脑显示屏亮着，是一个制作精美的报名系统界面，后台显示的数字还在不断跳动：有效报名人数，2173人。
助理Linda站在旁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刚刚筛选出来的、基本符合硬性条件（照片角度符合，身高体重申报合理）的候选人初步资料，足有几百份。她脸上带着熬夜过后的疲惫。
“导演，又筛选了一批……基本都在年龄范围，身材比例看着照片也都过关……但……”Linda的声音带着犹豫。
李按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用下巴点了点屏幕旁打印出来的几张照片和资料。那都是他之前圈定过名字或者被江志强等人特别推荐上来的，有一定知名度或潜力的年轻女演员——
一张是徐茜媛，照片清新可人，很有邻家妹妹感。一张是曾黎，气质温婉端庄，古典美人脸。一张是左小青，笑容干净，有书卷气。甚至还有几个名字和照片他看着有点眼熟，似乎是某港姐或者台湾选秀出来的新人……
李按拿起徐茜媛的照片，目光落在她甜美的笑容上，微微蹙眉摇头：“气质太纯太甜了，少了点东西……”
他放下照片，又拿起曾黎的，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眸：“太正，太端着了……王佳芝要的那种‘媚’和‘欲’，藏在清纯皮囊下的钩子，没有……”
章子怡的，他看的时间稍长，最后也还是叹气放下：“想要的太多了，心乱了，演不出女学生的纯净了。”
助理Linda看着他疲惫又挑剔的侧影，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道：“导演……其实……刘小姐那边……真的不能再争取一下吗？或者……把要求稍微放宽一点？有些女演员，其实本身条件真的很不错了……”
李按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最新一张报名照片上。照片上是个笑容灿烂、颇有活力的女孩，青春洋溢。
他点了下鼠标，屏幕显示出名字和一些简单信息。他看了两秒，摇了摇头，鼠标点下了“标记为：不合要求——气质不符”。
他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疲惫：“不是刘小姐的问题。是我……放不下那个影子。”他抬头看着窗外的灯火，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曾在台湾的惊鸿一瞥。
“她站在那儿……不施粉黛……就有种清冷里藏着滚烫火焰的气质……像……像张爱玲笔下刚走出弄堂的女学生……眼睛看着月亮，脚底下踩着烟火气……”
他闭了闭眼：“可月亮太干净，烟火又太烈……”
助理Linda默默看着老板失神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明白。李按心里那个完美王佳芝的原型，就是刘艺菲。是那外表的清纯美丽和骨子里的坚韧执着，让他着了魔。后面找的所有人，都在被那个完美的参照物折磨着。
可那个人……现在别说拍《色戒》了，恐怕连李按的名字都不想提了吧？
她把手里那摞厚厚的候选人资料轻轻放在李按桌角。“导演，这还有……很多……慢慢看吧？江总那边……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稍微……放宽年龄限制？很多成熟一些的女演员，气质可能更契合……”她试着提议。
李按沉默着，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重新转向那不断跳动的海选报名数字，像看着一座欲望与野心交织而成的围城。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极傻的事。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我在找一个不可能被替代的替代品。可艺术有时就是如此偏执。找不到那个“她”，这围城……恐怕永远都是个空壳。
而汤薇的名字，此刻就在他桌角那堆厚厚的资料里，沉在数百份简历的底部，毫不起眼。
但命运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