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是一名城市规划员。2023年秋天,我和团队被派往一个位于川西南的闭塞山村——雾隐村,进行前期勘测。这个村子藏在连绵的群山褶皱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唯一与外界相连的是一条坑洼颠簸的土路,我们的越野车开了足足五个小时才看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村子穷,但更怪的是它的“静”。不是安宁,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连狗都不怎么叫唤的寂静。村里的房屋多是老旧的木结构,黑黢黢的,檐角挂着蛛网,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霉味和某种草药苦涩的气息。
我们被安排住在村东头一处久无人住的空宅里,据说是以前村医的家。宅子很大,也很旧,堂屋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泛黄破损的人体经络图,角落里堆着一些蒙尘的陶制药罐,其中一个最大的罐子,盖子怎么都打不开,入手沉甸甸、凉冰冰的。
工作的第三天,我开始觉得不舒服。胸口发闷,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隐隐的腥气。随后,咳嗽找上了我。起初是干咳,很快变得剧烈,喉咙深处发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羽毛在不停地搔刮。咳到厉害时,我会眼前发黑,必须扶着什么东西才能站稳。
村里的老支书来看我们,闻到我的咳嗽声,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但极其清晰的惊惧。
“陈干部,你这咳声……不对啊。”他哑着嗓子,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喉咙,“空声带腥,音破如锣……你这是,惹上‘肺痈’了。”
“肺痈?”我勉强止住咳,觉得有些荒谬,“就是严重的肺部感染吧?我带了抗生素……”
“不顶用!”老支书猛地打断我,声音尖锐,“咱们这儿的肺痈,不一样!它不是病,是……是‘债’!是以前欠下的,现在来讨了!”
他说的玄乎,我只当是落后地区的迷信。但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咳嗽越来越频繁,力道也越来越猛,每一次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我开始发烧,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最可怕的是,我咳出来的痰,不再是透明的,而是带着一丝丝、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那腥气越发浓重,我自己闻着都作呕。
团队里的随行医生给我用了最强的广谱抗生素和止咳药,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效果。夜里,我躺在老宅那架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咳嗽得无法入睡。屋外是死一样的寂静,屋内,只有我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和撕心裂肺的咳声在回荡。
就在我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一个深夜,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那天晚上,我又在剧烈的咳嗽中惊醒,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又腥又黏。我冲进房间角落那个老旧的、连接着户外化粪池的蹲式厕所,对着便坑一阵猛咳。一团暗红发黑、黏稠如烂泥的痰液终于被我呕了出来,“啪嗒”一声落下去。
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睡衣。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从门外,也不是从窗外。
是从马桶深不见底的管道里传出来的。
先是一阵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像是什么沾满黏液的东西在管道内壁上蠕动。紧接着,是一种……咀嚼声。
很轻,但很清晰。吧唧……吧唧……带着液体的黏腻感。
我的血瞬间凉了!这怎么可能?!化粪池里怎么会有活物在咀嚼?
我猛地按下冲水按钮,水流轰鸣着涌下,试图将那声音和那团恶心的东西一起冲走。水声掩盖了一切。我屏息等待,水声过后,管道里一片死寂。
我松了口气,以为是高烧产生的幻觉。可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
“呃……”
一声短促的、满足的、仿佛饱嗝般的叹息,再次从管道深处幽幽地飘了出来。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这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它吃了我咳出来的东西!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连滚带爬地逃回房间,死死关上厕所的门,一整夜都不敢合眼,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捕捉着任何一丝从厕所方向传来的异响。
第二天,我的情况更糟了。咳出的血丝变成了血块,腥臭难当。随行医生看着我也直摇头,建议立刻出山去大医院。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堵死了唯一出村的路,救援至少需要一周才能打通。
我几乎陷入了绝望。
老支书又来了,他看着我的样子,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陈干部,路堵了,这是命。要想活,只有一个法子……用‘白术’。”
“白术?那味中药?”我虚弱地问。
“是,也不是。”老支书眼神飘忽,不敢看我,“咱们村的肺痈,寻常白术治不了。得用‘那种’白术。”
他说的“那种”白术,炮制方法极其诡异,甚至可以说是恐怖。他让我自己去村尾一个姓韩的老光棍家里取,反复叮嘱:“他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别多问,也别多看。回来之后,用无根水(雨水)煎服,三碗水煎成一碗,必须在子时(晚上11点到凌晨1点)喝下。记住,喝药的时候,不管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回头!喝完立刻蒙头睡觉,天亮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起床,更不能出了这间屋子!”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拖着病体,踉跄着走到村尾。韩老光棍的家比老村医的宅子更破败,屋里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某种东西缓慢腐败多年的复杂臭味。
韩老光棍本人干瘦得像一具骷髅,眼珠浑浊,几乎不怎么转动。他听了我的来意,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他转身进了里屋,片刻后,拿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递给我的时候,他的手指冰冷枯瘦,像几根干枯的树枝。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药,给你了。能不能熬过去,看你的造化。记住,这药……有‘脾气’。”
我接过包裹,那触感很奇怪,不像干燥的根茎,反而有点……微软,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脉搏般的弹动。我强忍着不适和恐惧,道了谢,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回到老宅,我严格按照嘱咐,用收集的雨水煎药。药在陶罐里沸腾时,散发出的气味并非寻常的药香,而是一种极其浓郁、甜腻到发齁,同时又混合着一股类似……类似陈旧血迹的腥气,令人作呕。
子时将近,屋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我将那碗浓黑如墨、气味诡异的药汁端到床边。
十一点整,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药汁极其苦涩,划过喉咙时,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凉的麻痹感,暂时压住了那钻心的痒意。
几乎就在药液入腹的瞬间——
啪嗒!
一声轻响,从我身后,紧贴着我的后背,传了过来。
像是有什么湿漉漉、软塌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心脏疯狂擂鼓。我想起老支书的警告——绝对不能回头!
“咕啾……咕啾……”
那团东西开始蠕动,发出湿黏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它……它好像在向我脚边爬过来!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郁血腥和腐烂气息的气流,吹拂在我的后颈上。我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抹模糊的、扭曲的阴影,在我脚边的地面上蔓延。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和喉咙。我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目视前方,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呼……嗬……”
一种极其微弱、仿佛破风箱漏气般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响起。那么近,近得仿佛……它就趴在我的背上!
有什么冰冷、黏滑的东西,轻轻擦过了我的脚踝!
“啊——!”我再也无法忍受,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我几乎要失控回头的那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沉重的困意如同黑潮般猛地袭来。我的眼皮像灌了铅一样垂下,意识瞬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那一夜,我睡得“死”沉。但却做了无数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狭窄、潮湿、布满黏液的黑暗管道里艰难爬行,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我梦见无数的、苍白浮肿的手,从墙壁里、从地面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药罐边缘,罐子里熬煮的不是草药,而是无数扭曲、哀嚎的人形……
第二天中午,我才从这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有些刺眼。
我猛地坐起身,第一个感觉是:轻松。
胸口不再发闷,喉咙不再瘙痒,那折磨了我多日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咳嗽和腥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甚至觉得精力充沛,比生病前状态还好。
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狂喜淹没了我。我冲出门,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队友和老支书。老支书看着我,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复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债,还清了……”
路还在抢修,我们暂时无法离开。康复后的轻松让我很快将那夜的恐怖经历压在了心底,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高烧和药物共同作用下的幻觉。
直到第三天晚上。
夜里,我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厕所。解决完之后,我习惯性地按下冲水按钮。
水流哗啦啦地响着。
就在水声将停未停的瞬间……
“嗝……”
一声清晰无比的、带着满足意味的饱嗝声,再次从马桶管道深处传了出来。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仿佛婴儿咂嘴般的“吧唧”声,随即,一切重归寂静。
我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手脚冰凉。
它……还在。
债,或许还清了。
但那个靠“白术”引来的、喜欢吃腐肺和脓血的东西……
它并没有离开。
它,好像住下了。
就从那天起,我染上了一个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怪癖——无论多么尿急,我再也无法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使用那个房间的厕所。每次靠近,我的后背都会窜起一股凉气,总觉得在冲水声之后,会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和饱嗝声。
而且,我开始害怕闻到任何与白术相似的气味。一旦闻到,喉咙深处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泛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血腥与腐烂的甜腻药味,以及……那晚趴在我背上、冰冷黏滑的触感。
故事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
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
就在我病好后不久,整理行装时,我无意中翻开了那本在旧书摊淘来的、线装的《子不语》。在某一卷,我看到了那个名为“医肺痈”的故纸堆里的故事,上面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笔调写道:“……肺痈成鬼,畏闻白术。盖白术能通九窍,辟秽浊,故鬼物畏之。然若以特殊之法炮制,辅以咒愿,此物亦可为‘引’,暂安其祟,令其食腐而眠,然终非长久之计,盖因……”
后面的几页,被人为地撕掉了。
撕掉的茬口很旧,蒙着岁月的灰尘。
我拿着那本残书,站在老宅昏黄的光线下,浑身冰冷。
我不知道那被撕掉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是彻底送走它的方法?
还是……关于它最终会留下来,以及……它会慢慢想要“更多”的警告?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希望路快点通,让我能永远离开这个被潮湿、寂静和古老恐怖笼罩的雾隐村。
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我被迫在那个厕所门口徘徊犹豫时,一个更深的恐惧会悄然浮现:
我离开了,它会不会……跟着我一起走?
毕竟,那晚喝下白术药引的,是我。那东西品尝过的,是我的病,我的腐,我的血。
我们之间,是不是已经通过那碗诡异的药,建立了某种……无法摆脱的、肮脏而邪恶的联系?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风中摇晃,像极了那晚我梦中看到的、从墙壁里伸出的无数只手。
今晚,我又要憋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