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起初如微电流窜过,麻痒难当,但赵篾匠并未立刻扔掉木梳。
他屏住呼吸,将全副心神沉浸在这异样之中。
刹那间,他“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每一寸头皮,每一根发根——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嗡嗡震颤,与昨日守护晶株时,其内部金线的跳动频率,竟分毫不差!
他心头狂跳,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试着在心中默念《诊脉法》开篇第一句:“气行于脉,脉络于身……”
一股灼热感瞬间从头顶百会穴炸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烧红钢针,沿着头皮下的经络急速游走,所过之处,酥麻刺痛,却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
赵篾匠猛然瞪大了双眼,师父李青针临终前那句仿佛呓语般的话,此刻如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习针三年,手熟;通针五年,心熟;化针十年,身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些年来,他日复一日地为那株仙芽驱虫护叶,夜以继日地背诵枯燥的《编筐调》,风雨无阻地踩踏着那九根“听脉桩”,他以为这只是师父设下的考验,是磨砺心性的苦差。
却万万没想到,这看似单调的重复,竟是在以天地为炉,以岁月为火,将他这副凡俗肉身,一寸寸锻造成了一座……活体针匣!
他踉跄着冲到屋角那面模糊的铜镜前,一把扯下身上粗布短衫。
镜中,他古铜色的背脊上,一条沿着脊柱两侧蜿蜒而下的经络——足太阳膀胱经——竟隐隐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
那纹路并非死物,而是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如潮汐般明灭闪烁,充满了玄奥的生命力。
正午,烈日当空,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肃穆的寂静之中。
所有村民都聚集在药圃周围,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株晶株。
只见那悬浮于顶端的花苞,不再吐纳金线,而是缓缓下沉,最终无声地融入了透明的主干。
紧接着,整株晶株开始变得愈发虚幻,从根部开始,一寸寸化作氤氲的光气,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赵篾匠心有所感,当先跪倒在地,身后数百村民也随之齐刷刷跪下,向这即将消散的神迹行最后的跪拜大礼。
就在此时,他身下的土地,忽然传来一阵规律的震动,咚……咚……咚……一连七次,沉闷而有力,仿佛大地的心跳。
是地维石!
赵篾匠心中一凛,这是七枚地维石最后一次集体鸣响!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怀中摸出那把寸步不离的竹尺,凭借着多年编筐练就的精妙手感,在地上飞快地刻画、计算着七次震动之间的间隔与强弱。
那看似杂乱的震频,在他眼中却迅速组合成了一段简短而震撼的密码。
“子归丑守,藏针于民。”
他呆住了,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眼中先是迷茫,随即被一种石破天惊的顿悟所取代。
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实体典籍,也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器!
他要把“针”这个概念,这套足以逆天改命的传承,彻底打碎!
碾成粉末!
然后像播撒种子一样,撒进每一个涪水村村民的骨血里!
想通此节,赵篾匠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霍然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从行囊里取出自己唯一一支备用的铜针。
这根针曾伴随他多年,是他身为工匠身份的最后象征。
他深深看了一眼,眼中没有丝毫留恋,手臂猛然发力!
“咔嚓!”
清脆的折断声响起,铜针应声而断。
他没有停顿,迈步走到一旁的药炉边,将断针投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铜针很快熔化,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赵篾匠捧起炉底的草木灰烬,走到高处,迎着江风,猛地将灰烬奋力撒向四方。
“师父,弟子明白了!”他朝着天空大吼,声震四野,“您的针,由弟子亲手为您藏好!”
第三日,仿佛是响应赵篾匠的惊天之举,村民们竟自发地来到祠堂。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开始拆解那九根“听脉桩”。
这九根陪伴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圣物,在一双双粗糙的手中被分解。
没有一丝不敬,反而充满了某种新生般的虔诚。
九根巨大的竹柴,被分送给各家各户。
赵篾匠站在一旁,不阻不劝,只是在每一户人家取走竹材时,低声教给他们一句简短的口诀。
奇迹,在半月之后悄然显现。
村东头的张家婆婆,用分到的竹材削了一根擀面杖,每日揉面时默念口诀,困扰她十多年的胃痛顽疾,竟不药而愈。
村西头的李家小子,用竹片做了个摇篮架,他那夜夜啼哭不止的婴孩,躺进去便酣然入睡,再不吵闹。
更有甚者,有人将一小片竹块嵌入了门槛下方,每逢月圆之夜,那竹片便会微微发烫,将屋内的阴湿寒邪之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不是他们在用这些竹桩,而是这些蕴含着师祖心血的竹桩,在借用他们的日常生活,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第五日深夜,月凉如水。
赵篾匠独自一人坐在江边沙滩的枯枝旁,反复摩挲着身上那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蓑衣。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一件贴身之物。
摩挲间,他的指尖忽然触到内衬夹层里一丝异样的凸起。
他心中一动,将那块衣料紧紧贴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去催逼。
片刻之后,在月光下,一行以特殊药水绣成的暗线小字,奇迹般地显现出来:“汝心即枢,汝步即引,汝声即针。”
赵篾匠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他的心就是阵法的枢纽,他的脚步就是引导气机的路线,他发出的声音本身就是无形的针!
他猛地回想这些年来,从守护仙芽到带领村民,从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决策,到每一声号令,再到每日清晨踏桩的每一个脚步……原来,他所有无意识的行为,竟都精准地契合着某种无比宏大的布局!
他豁然起身,双目神光湛湛。
他开始缓步行走,脚步不疾不徐,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从药圃到江滩,再绕过七枚地维石所在的方位,最后回到村子中心。
每一步落下,他脚下的土地便会闪过一道微不可见的金光。
当他停下脚步时,那些转瞬即逝的光点,赫然已经在整个涪水村的地下,连成了一幅完整而庞大的“周天针局”!
他站在村心,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磅礴气机,感受着全村人身上散发出的、与他同源的微弱波动,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释然,带着狂喜,更带着一丝对那通天彻地之能的无上敬畏。
“原来我不是在继承您,师父……我一直就是您布下的,最后一根针!”
第六日黎明,异象沿着涪水全流域同时出现。
上游的渔夫撒下网,竟发现网眼会自动调整间距,捕获的无一不是身具药用价值的奇鱼。
中游的孩童在江边泥地里嬉戏,惊恐地发现自己踩过的脚印,竟会留下清晰的经络图谱。
下游的樵夫进山砍柴,斧头落下之处,树木的断面纹理,天然呈现出一幅幅精准的人体穴位图!
赵篾匠登上村后的高岗,迎着朝阳,吹响了腰间的陶哨。
哨声清越,一声未毕,整个山谷,乃至更远处的群山,竟都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回音。
那回音交织汇合,最终竟合成了一曲完整、雄浑的《编筐调》,无需一人开口,仿佛是这片广袤的大地,在替它的故人,引吭高歌。
第七日正午,万里无云。
药圃之中,那早已虚化到极致的晶株,在毫无征兆之下,无声地崩解了。
它没有化作飞灰,而是化作了亿万个晶莹剔透的光点,缓缓升腾。
这些光点并未消散,反而在空中凝聚,串联成一道由露珠组成的虚影长廊,自涪水村的药圃旧址起,蜿蜒着延伸至天际,宛如一道倒垂于人间的璀璨银河。
赵篾匠的目光,投向了沙滩上那根他坐过的枯枝——那根刻着“青针”二字的断木,此刻竟缓缓离地,自行悬浮起来。
它迎风而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瞬间竟化作一柄长达百丈、通体透明、内有无数金线缠绕的巨针!
针尖直指苍穹,散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无上威严。
赵篾匠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哭泣,只是脸上带着无比的虔诚与释然,对着那柄巨针,郑重地叩首三记。
就在第三拜额头触地的瞬间,苍穹之上的巨针,轰然碎裂!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响起了一声巨响。
它化作了漫天星尘,如一场盛大的金色光雨,纷纷扬扬,洒落向广阔的人间。
无人察觉的是,就在那星尘触及身体的一刹那,涪水村内外的每一位村民,无论男女老幼,心头都同时闪过了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话语,那声音不来自外界,而仿佛是直接从血脉深处响起:
“现在,轮到你了。”
天光破晓,第一缕晨曦刺破山间薄雾,精准地投射在那片空空如也的药圃旧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