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压抑并非来自天穹,而是源于大地深处。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攥住了世间万物的喉咙。
第一个察觉到极致异常的,是村口那个刚学会拍手的稚童。
他咧着没牙的嘴,兴奋地拍打着肉乎乎的小手,脸上满是笑意,眼中却渐渐浮现出困惑。
往日里清脆的“啪啪”声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相触时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震动。
他更用力地拍,直到小手通红,可那份属于自己的声音,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野兽吞噬了。
村里的老医正为一位病人叩针问气。
他食指轻弹银针尾部,按照惯例,针身应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凭此可断经络虚实。
然而今日,银针哑了。
他侧耳倾听,耳中唯有自己血液奔流的空洞回响。
他皱紧眉头,换了三根针,力道由轻到重,可那截没入病人“气海”穴的银针,始终沉默如死铁。
柳妻站在江滩上,心头的不安如江雾般弥漫。
她望着那凝滞不动,仿佛化作了固态的灰色雾气,那是涪翁散作金光的地方。
三天了,整个世界就像一幅被抽掉了声音的画卷。
她随手抄起一只洗衣用的铜盆,用一根木杵狠狠敲下!
“当——”
不,没有“当”。
声音没有在敲击的瞬间迸发,而是像一滴被滴入极寒冰水的浓墨,先是凝固了一瞬,然后才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圈圈地向外“晕开”。
那迟滞的波纹在空气中荡漾,大约过了三息,那沉闷如隔着万重山峦的“嗡”声,才幽幽地传进她的耳朵。
柳妻浑身一震,铜盆“哐当”落地,同样,声音也延迟了片刻才响起。
她猛然抬起头,环视着这个死寂的村庄,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的神魂。
她颤抖着低语:“不是耳聋……不是我们聋了……是天地,是这方天地,被什么东西……屏住了呼吸。”
她不信邪,身为医者,她必须找到根源。
她取来七节中空的凤尾竹,截面用最薄的蝉翼膜封住,这是古法中用来记录风声,判断风疾的“听风仪”。
她将竹管置于江边,静候半日,可那蝉翼膜光滑如镜,别说风纹,连一丝颤动都未曾有过。
风,真的死了。
柳妻并未放弃。
既然外界无声,那内里呢?
她回到屋中,和了一块细腻的江边湿泥,解开衣襟,将那冰凉的泥块小心翼翼地平铺在自己胸口正中的“膻中”气穴上。
这里是气之汇海,百脉之宗,若体内有音,必会在此处显现。
她阖上双眼,调整呼吸,就这么静坐了一整夜。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她颤抖着手,将那已经半干的泥块取下。
借着晨光,她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平滑的泥面上,竟浮现出一圈圈极其细微、却又规律无比的波痕!
那不是风吹的水波,不是雨打的涟漪,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震频——是她的心跳!
她颤抖着捧起泥块,翻开那本被涪翁批注过的《诊脉法》残篇,目光死死地钉在一行字上:“万籁俱寂,则独语无声。外音不入,则其气自鸣……”她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当天地之声俱灭,我们体内的声音,才真正地响起!”
与此同时,阿禾正跪在那块涪翁坐化的江心石上。
三天来,他水米未进,只是固执地守在这里,仿佛这样就能等到那个老人回来。
他伸出小手,覆上冰冷的石面,口中低声呢喃:“涪翁爷爷,您说过的,痛起处,即是穴……那思念呢?思念到心口发疼,这里……也算一个穴吗?”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那块被江水冲刷了千年的顽石,竟从内部升起一缕微不可察的温热。
那温度并不灼人,反而像极了涪翁为他施针时,那股流转于经脉间的温暖针气。
暖流顺着他的掌心,“劳宫”穴猛地一跳,如同一条沉睡的游龙被唤醒,沿着他的手臂经络,瞬间涌遍全身!
阿禾指尖轻颤,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苏醒。
他下意识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踏在泥滩上的脚底,正对着“涌泉”穴的位置,那片湿润的泥土,竟自发地亮起了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这不是涪翁留下的星阵复现,这是他自己的身体,正以无尽的思念为引,以涪翁留下的那缕残气为火,点燃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根——“无形针”!
阿禾心神剧震,他福至心灵般地从怀中取出那枚自己亲手捏造、粗糙不堪的泥印。
他踉跄着爬到岸边,找到那片由涪翁布下的、如今已黯淡无光的泥穴星阵,将泥印轻轻地放在了对应人体头顶“百会”穴的那个泥穴之上。
泥印上那八个稚嫩的字——“痛起处,即是穴”,骤然泛起一层夺目的金光!
紧接着,那枚小小的泥印,竟在无风的情况下,缓缓自旋起来!
它转了三圈。
第一圈,以“百会”为中心,“神庭”、“上星”、“前顶”三穴,依次亮起微光!
第二圈,“通天”、“络却”、“玉枕”三穴,光芒随之呼应!
第三圈,“风池”、“风府”、“哑门”三穴,光华大盛,与前六穴连成一片,勾勒出一条从未有人见过的、玄奥至极的经络图谱!
“这是……”恰在此时,疾步赶来的柳妻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她失声惊呼,“神针九转!是涪翁心法中早已失传的‘神针九转’行针轨迹!”
她死死盯着那枚正在缓缓停止旋转的泥印,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阿禾,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眼中涌出泪水,声音却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喜悦:“他没有传功……他没有把功力硬塞给阿禾……他是让这枚‘印’,这枚凝聚了阿禾所有信念的印,自己认了主!传承……传承,活了!”
七日后,第一场春雨终于落下。
雨滴如丝,绵绵密密,却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雨打芭蕉,悄然无声;雨落江面,不起涟漪。
但这无声的春雨,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每一滴雨水,击打在江滩那片泥穴星阵上,都会激起一圈柔和的微光,仿佛一根根无形的银针,精准无比地点破了水面。
村人们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纷纷走出家门,赤着脚,踩进那带着微光的雨水中。
奇迹发生了。
一位常年腰腿疼痛的老者,刚一接触雨水,便觉一股清凉之气从脚底“涌泉”窜入,直冲腰际,多年的沉疴仿佛被瞬间洗去。
一个因郁结之气而面色蜡黄的妇人,任由雨水冲刷,只觉胸中一口浊气随雨水蒸腾而出,百脉舒张,通体畅快。
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妪,仰着头,脸上满是陶醉。
她喃喃自语:“我没听见雨……但我‘听’到了,‘听’到我手上的‘合谷’穴,在一下一下地跳。”
地不言,而医道自显。
柳妻也站在雨中,她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雨水滑过她光洁的额头,正中“印堂”穴。
刹那间,一段玄奥的旋律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响起!
那不是耳朵听见的声音,而是如同烙印一般,直接铭刻在她的神魂深处。
那是涪翁曾经哼唱过的《针歌》!
夜深了,雨停了。
阿禾独自一人坐在江滩上,那枚泥印就放在他的膝头。
他拾起一块光滑的石片,对着江心石,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
他知道这敲击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他依旧固执地,用这种方式,打着脑海中那段《针歌》的节拍。
一下,两下,三下……
忽然,他敲击石片的手指尖传来一阵微麻。
那不是石头粗糙的触感,而是一种……“听见”的感觉!
那无声的节拍,竟在他的颅内清晰地回响起来!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最后,竟与他记忆中,当年那个眼盲的孩童在江边哼唱的、那个跑调的版本,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阿禾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浓得化不开的江雾深处。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缕极淡、却又无比纯粹的金光,如同一根游走的针,正在虚空中缓缓穿行,仿佛在缝合这片天地的伤口。
他喉头滚动,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问道:“是您吗?”
无人应答。万物依旧死寂。
但,风,就在那一刻,动了。
一缕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耳垂。
那触感,像一根针。
正缓缓,扎进。
时空的,那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