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地窖出口的寒气如刀,刮在三人脸上。
程高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扶住身形微晃的涪翁,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那眼神虽因真元耗损而略显疲惫,深处却燃着一簇愈发炽烈的火焰。
“师父,您……”程高喉头滚动,后面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他亲眼见到师父的传承印由盛转衰,那光芒黯淡下去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三成真元,对医家高手而言,不啻于断去一臂,没有数月甚至数年的静养,根本难以弥补。
柳文谦则看得更深一层,他注意到涪翁鬓角渗出的细汗,在接触到洞口寒风的刹那,竟凝结成了微不可察的冰霜。
他心中大骇,师父以针控湿寒,那是真气外放的精妙运用,如今连自身的体温都开始控制不稳,可见其内耗之巨。
“哭什么?”涪翁没有理会两个徒弟的担忧,目光转向那九名仍在低声抽泣的童子。
他们的哭声不再是受针律操控的尖啸,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血泪顺着稚嫩的脸颊滑落,在地面的灰尘上印出点点暗红。
“带他们走。”涪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程高,城南有个‘百家坊’,你去找一个跛脚的张婆。告诉她,是‘涪州的老朋友’让她收留九个无家可归的娃儿。她会懂的。”
程高重重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师父看似冷漠,实则早已为这些孩子的后路做好了安排。
他走上前,用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安抚着孩子们,将他们一个个牵起。
这些孩子经脉受损,虽被师父以“归元符”续上了一线生机,但神智依旧混沌,如同惊弓之鸟,只是本能地跟着程高向外走去。
地窖内只剩下涪翁和柳文谦。
“师父,我们现在……”柳文谦的话刚问出口,就见涪翁缓缓走向那碎裂的铜盘和空空如也的玉匣。
那承载着《天禄针残篇》的墙壁,此刻已是斑驳一片,墨迹化作的灰蝶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切的罪证,随着针律的破解,都烟消云散了。
“好手段。”涪翁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杀意,“毁尸灭迹,做得干干净净。他们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线索了吗?”
他伸出两根手指,并没有触碰那玉匣,只是在匣子上方一寸处缓缓拂过。
他的指尖,那枚刚刚刺破百会穴的玄针依旧夹着,针尖上,一缕若有若无的青色真气缭绕。
“医者,察色按脉,亦能闻声嗅气。”涪翁闭上双眼,鼻翼微微翕动,“这玉匣,以百年温玉制成,本该无味。但为了长久保存那卷以血为引的残篇,匣内必然涂抹了隔绝湿寒、稳定气血的膏料。”
柳文谦屏息凝神,凑了过去,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你闻到的是血腥,是死气。”涪翁淡淡道,“而我闻到的,是隐藏在血腥之下的……‘龙涎香’和‘北地铁梨木’的粉末。龙涎香产自南海,专供内廷;北地铁梨木坚逾钢铁,多用于皇家仪仗。能同时得到这两样东西,并用来制作一个藏匿禁术的匣子,你觉得,这会是寻常的江湖术士吗?”
柳文K谦倒吸一口凉气,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名字,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滔天的权势,根本不是他们能够轻易撼动的。
“他们……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柳文谦的声音都在发颤,“篡改医典,炼制活傀,这已是灭绝人性的魔道!难道只是为了得到一部失传的《天禄针》?”
“《天禄针》?”涪翁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仿佛将周围的黑暗都照亮了一瞬,“他们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医典!《天禄针》讲的是‘顺天应人,以针调气’,而他们所做的,却是‘逆天改命,以针控魂’!他们是在借《天禄针》的名义,创造一种全新的、能够随心所欲操控人心的‘针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你想想,如果这种‘针律’被用在朝堂之上,用在……龙椅之侧,那会是何等光景?”
柳文谦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僵硬。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不是改朝换代,那是将整个帝国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思想的傀儡戏台!
就在这时,整个地窖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头顶的冻土簌簌落下,墙壁上裂开一道道狰狞的缝隙。
“不好!地脉被我强行针封,此地的气眼已经紊乱,要塌了!”涪翁低喝一声,拉起柳文谦,“走!”
两人身形如电,顺着来时的地道疾速穿行。
背后,是轰隆不绝的崩塌声,仿佛有一只地底巨兽在追赶、吞噬着他们留下的痕迹。
冲出地窖的瞬间,漫天风雪迎面扑来,比之前更加狂暴。
原本被他们破开的墙洞,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
远处的盐铁司废墟,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程高已经带着孩子们走远,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便被新的风雪掩埋。
“噗!”
涪翁刚站稳,便再也压抑不住,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喷在了雪地之上,触目惊心。
那不仅仅是强行破阵的反噬,更是刚才引动传承印、硬撼“血识蛊”留下的内伤。
“师父!”柳文谦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无妨。”涪翁摆了摆手,从怀中摸出一枚漆黑的药丸吞下,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他抬起头,望着被风雪搅成一片混沌的天空,眼神却异常清明。
“韩慎之的残魂虽然被毁,但他临死前的怨念,却让我看清了更多的东西。”涪翁缓缓道,“天禄阁那场大火,绝非意外。李柱国以为烧掉的是竹简,毁掉的是传承。但他错了……真正核心的传承,早已刻入了历代阁主的血脉,融入了这枚传承印之中。”
他抬起手,只见他眉心的那枚虚印,虽然光芒黯淡,但那抹新生的青色却异常顽强,如同雪地里的一株青松。
“《九宫引气诀》……原来如此,这才是《天禄针》真正的根基。九宫对应人体九窍,引动天地九气。那帮人只得了残篇,不知根法,才会走上以活人血祭的邪路。”
柳文谦听得心驰神往,旋即又担忧起来:“师父,您刚得了残局,又耗损巨大,我们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让您调息。可现在全城戒严,我们……”
“城里,已经不是山地了。”涪翁打断了他,目光投向了与京城截然相反的、更深沉的荒野。
风雪从那个方向刮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个设局之人,此刻一定在城中某处,等着看我的笑话,或者说,等着我自投罗网。”涪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算到我会来,算到我会破局,甚至可能算到我会元气大伤。但他没有算到,我从他的‘杰作’里,得到了比他更多的东西。”
他闭上眼,仔细感应着脑海中那段新生的《九宫引气诀》残句。
那些古老的字符,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识海中缓缓流转。
然而,就在他试图深入理解其义理之时,一股极其隐晦的滞涩感,如同一根看不见的针,悄然刺入了他的神识。
涪翁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
这《九宫引气诀》的残句……有问题!
它不仅仅是一段功法,它本身,就像是一个被精心炮制过的诱饵。
那墙上褪去的墨迹,不仅仅是针律的载体,更是一种精神烙印。
自己破解针律,看似是毁掉了它,实则是将这烙印最精华的部分,主动吸入了传承印之中!
那设局之人,竟是算计到了这一步!
他不是要毁掉传承,他是要……污染传承!
“走。”涪翁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他抓住柳文谦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柳文谦感到了切实的痛楚,“立刻离开这里,找一个绝对僻静的地方。我必须在体内的东西发作前,把它剥离出来!”
风雪更大了,仿佛要吞噬掉世间的一切。
涪翁遥望着荒野深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赶在敌人下一轮杀招到来之前,清除掉这颗埋在自己传承根基里的毒钉。
否则,他将不仅仅是输掉这场博弈,更是会成为天禄阁医道传承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