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渡口,江风猎猎,吹得那张简陋的《招徒帖》哗哗作响。
江岸上,人头攒动,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
一拨是衣着光鲜的富商、士子,甚至还有几名城中药堂的坐馆郎中,他们聚在远处,指指点点,满脸鄙夷与不屑。
“一个江边渔夫,也敢妄谈医道,开宗立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名身着锦缎的胖商人嗤笑道,他身旁的几名郎中抚着山羊须,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错,医道乃精深之学,岂是这等粗鄙之人所能染指?不问出身,不论贵贱,简直是胡闹!这等人若是也能行医,岂不视人命如草芥?”
然而,另一拨人却截然不同。
他们是码头上扛包的苦力,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婢女,是山里砍柴的樵夫,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他们的眼中没有讥讽,只有一丝在绝望中挣扎出的希冀。
对他们而言,高高在上的药堂和名医是另一个世界,而眼前这位自称涪翁的老者,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日上三竿,当近百名应试者在江边滩涂上盘膝坐定,涪翁缓步走出。
他依旧是一身寻常的渔夫短打,赤着双脚,手中却托着一只古朴的青铜磬。
他环视众人,目光平静如水,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第一关,试静心。”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以针击磬,其声细微,闻其律动,辨其节奏者,可入下一关。”
话音刚落,他屈指一弹,一根银针脱手而出,不偏不倚地击在铜磬边缘。
“叮……”
一声轻响,细若蚊鸣,若有若无,瞬间便被呼啸的江风与人群的嘈杂所淹没。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老头在故弄玄虚吧?”
应试者们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可除了风声、水声,什么也捕捉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多人开始烦躁不安,交头接耳,更有甚者直接起身,怒斥涪翁装神弄鬼,拂袖而去。
百人之中,渐渐只剩下三十余人。
他们屏息凝神,将一切外界的干扰摒弃,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之中。
渐渐的,在他们灵台深处,那微弱的磬音开始变得清晰,仿佛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用一颗澄澈的心在感受。
那声音,时而三长两短,时而五短一长,竟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能安抚人躁动的气血。
一个时辰后,涪翁收针,淡然道:“心不静,则气不宁,气不宁,则针不正。能留下的,过第一关。”
淘汰者垂头丧气,而通过者则面露喜色。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高兴,第二关“仁心”的考验便已开始。
涪翁指着人群外围,不知何时,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救人!”不知谁喊了一声。
剩下的三十余人中,二十多人想也不想,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有人试图掰开他的嘴,有人要掐他人中,还有人甚至要将他强行扶起。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然而,有十余人却停在原地,并未上前。
其中一名面容清秀、眼神坚毅的年轻女子高声道:“诸位且慢!他口中有秽物,强行掰嘴恐致窒息!他四肢抽搐,乃是内风发动,不可强行按压,否则会损伤筋骨!”
此言一出,争抢施救的众人动作一滞。
在她的指挥下,几名同样冷静的应试者上前,一人小心地将伤者头部侧转,让其呕吐物顺利流出,另一人则解开他裹紧的衣领,保持其呼吸通畅。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
涪翁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他走到那“伤者”身边,手指在他颈后一搭,那人便停止了抽搐,站起身来,竟是涪翁的一名旧识假扮。
“医者仁心,非鲁莽之勇,而是审慎之爱。”涪翁的声音响彻全场,“见危则上,是为本能。知危而慎,方为仁医。这十一人,过第二关。”
那二十余人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地退到一旁。
夜幕降临,江风愈发寒冷刺骨。
最后的“恒心”考验,是在江边一处常年被阴影笼罩的寒潭边进行。
“此潭寒气逼人,常人半个时辰便会气血凝滞。你们需以我传授的粗浅引气法门,以针为引,导气护体,坚守至天明。”涪翁说完,便盘膝坐于远处的一块巨石上,闭目养神。
十一人各寻一处坐下,取出涪翁分发的银针,刺入指尖,学着他教的法子,艰难地引导体内那微弱的气感。
寒气如刀,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仿佛要将骨髓都冻结。
起初,他们还能勉强抵御,但随着时间推移,疲惫与寒冷如同潮水般涌来。
子时刚过,便有一人牙关打颤,面色青紫,再也坚持不住,踉跄着退出了寒潭范围。
丑时,又有一人昏昏欲睡,手中银针落地,被寒气侵入心脉,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涪翁身形一闪,出现在他身边,一指点在他的胸口,将他救醒后送离。
漫长的黑夜,是对意志与信念最残酷的熬炼。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寒潭边,只剩下九道倔强的身影。
他们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手中的银针稳稳地握着,周身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薄气雾。
这九人,有那名沉着冷静的年轻女子,有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的樵夫,有一名曾在狱中为囚犯疗伤的跛脚狱医,还有一个双手布满老茧的渔家少年……他们无一不是被主流医家所鄙夷和排斥的底层之人。
涪翁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中满是欣慰。
他起身,来到九人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三心已验,尔等,合格了!”
他领着九人回到三渡口的祭坛前,那里,无数闻讯赶来的百姓早已将四周挤得水泄不通。
涪翁从怀中郑重取出一枚古朴的青铜方印,置于坛心。
那方印上刻满了鸟篆虫文,正是传说中的“医道传承印”。
就在方印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九名通过考验的弟子,只觉得心口猛地一烫,仿佛被烙铁烙上一般。
他们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每个人的掌心,竟都浮现出一道淡淡的针形痕迹!
与此同时,坛心的传承印剧烈震颤起来,发出一阵阵苍凉的嗡鸣。
嗡鸣声中,九枚更为古老的青铜古印虚影,自印面上升腾而起,环绕着飞旋。
每一枚虚影之上,都闪烁着不同的医经残句: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
“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者也……”
“五脏者,藏精气而不泻也……”
九道金光从虚影中射出,精准地连接在九名弟子的眉心。
磅礴的医道至理如洪流般涌入他们的脑海。
九人再也支撑不住,齐齐跪倒在地,朝着涪翁与那传承印,行了拜师大礼。
“弟子拜见师父!”
声音汇聚在一起,充满了新生般的虔诚与激动。
涪翁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好!好!好!我针道一脉,今日正名!从今往后,尔等便是我涪翁的开山九子!”
他首次开始亲授《针经》总纲,他每说一句,坛心的传承印便明亮一分。
当他讲到那句失传已久的核心要诀——“黄针者,引天地之气,以补人之不足,夺造化之功,以续人之将尽!”时,传承印上原本细密的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尽数弥合!
“轰!”
一声巨响,传承印光芒大放,一道完整的、由无数金色符文构成的古籍虚影投射在半空之中,封面四个大字熠熠生辉——《黄帝外经·针道篇》!
那传说中早已失落的医道圣典,竟在这一刻,重现人间!
金色的光芒照彻全场,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一片神圣。
所有围观的百姓,不论之前是信是疑,此刻都骇然失色,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叹与敬畏!
“神迹!这是神迹啊!”
“老天开眼!涪翁是真正的医圣!”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之际,涪翁沉声喝道:“九子听令!取针!”
九名弟子依言,各自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
“今有老兵王二,戍边半生,为国征战,不幸伤及脊髓,瘫痪十年,受尽苦楚。”涪翁指向人群中一名被家人用木板车推来的老兵,“今日,便由尔等,以正道还他一个公道!”
“遵命!”
九人齐声应诺,分立老兵周围,眼中神光湛湛。
他们刚刚承接了针道传承,体内气机充盈,脑中法门自现。
“归元针法,起!”
随着涪翁一声令下,九名弟子同时出手。
九枚银针在夜色下划出九道流光,仿佛细密的雨丝,精准无误地刺入老兵周身九大要穴!
针落的瞬间,九人掌心的针印同时亮起,一股股精纯的真气通过银针,源源不断地注入老兵干涸的经脉之中。
光芒如雨,针气如虹!
瘫痪了十年的老兵王二,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竟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动了!动了!爹的腿动了!”王二的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倒在地。
围观的百姓全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老兵。
在九股真气的滋养下,他枯槁的面容泛起一丝血色,双腿的抖动越来越剧烈。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了十年的嘶吼,双手猛地撑住木板,竟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虽然站得不稳,虽然身躯依旧在摇晃,但他,确实站起来了!
静默了三息之后,人群彻底沸腾了!
“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
“神医!活神仙啊!”
欢呼声、呐喊声、喜极而泣的哭声汇成一股洪流,冲破了长江的夜雾。
无数百姓自发地跪倒在地,向着涪翁和他的九名弟子叩拜。
人群中,文士柳文谦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铺开纸笔,奋笔疾书,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命名为《九子承道录》。
而一直默默侍立在涪翁身后的程高,看着师父如山岳般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然而,在这片狂热与光明的边缘,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一个黑衣人影却如鬼魅般悄然退走。
他的动作极快,几个闪身便融入了拥挤的人群,再出现时,已在百丈之外。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幅刚刚用特殊墨水速绘而成的画——画上的内容,赫然便是那传承印共鸣,九道光芒连接九名弟子的全貌图。
在画的背面,一行字迹阴冷而急促:“此印可摄天下医典,得之者,可掌天下医命。”
黑衣人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形化作一道夜雾中的残影,朝着北方一座荒废的古庙疾驰而去。
庙中,神像倾颓,蛛网密布。
一盏豆大的油灯,映照出一个盘膝而坐的单臂身影。
黑衣人跪伏在地,恭敬地呈上那幅画。
那身影缓缓抬起仅存的左臂,接过图纸,枯瘦的手指在画面的传承印上轻轻抚过。
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他袖口滑落的半枚玉符,上面残存着“太医院……”三个篆字。
“涪翁……针道……”他发出沙哑如破锣般的声音,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狰狞伤疤的脸。
那张脸,分明就是本该死在流放途中的前太医院令——韩慎之!
他没有死!
韩慎之的独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怨毒与贪婪,他盯着图纸,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
针道初盛,万众归心,看似开启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光明时代。
然而,在无人知晓的暗影里,随着这幅图纸的送达,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阴谋,才刚刚燃起火种。
三渡口的光辉有多么耀眼,北荒破庙里的黑暗就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