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黓道士站在临时用木板搭起的高台上,他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那平淡的声音却通过符箓的加持,清晰地传入了下方每一片对立的耳廓。
“苍天之下,皆是苦囚。”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个举着锄头的米特兰少年身上,“库夏人的弯刀,夺了你的父母。”
随即,他的视线又转向那群畏缩的库夏贱民,指向其中一人脖颈上烙铁的奴隶印记,“而库夏贵族的皮鞭,又在谁的背上留下了疤?”
“压迫,不分米特兰或是库夏。痛苦,也没有种族之别。”
玄黓道士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
“杀死你父母的库夏兵,和鞭打你们的库夏贵族,他们信奉的是同一个神,效忠的是同一个王。在那些人的眼里,你们和他们,没有区别,都是可以随意收割的庄稼,可以随意丢弃的牲口。”
角落里,腆着肚子的老三正和尖嘴猴腮的小鬼嘀嘀咕咕。
“打起来没?打死了哪个?米特兰的壮,库夏的瘦,不知道哪个当花肥更劲儿大。”
“闭嘴吧你,”尖嘴猴腮的小鬼踢了他一脚,“道长看着呢,你还想不想吃下一顿的祭品了?”
老三脖子一缩,立马噤声。
高台上,玄黓道士指向那一片片新开垦出的、泛着绿意的田地,又指向那正在被黄巾力士一块块垒起的城墙。
“在这里,在黄天的土地上,没有米特兰人,也没有库夏人。”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冬日的寒铁。
“黄天之下,只分两种人。”
“一种,是拿起工具,开垦土地,为自己挣来下一顿饭的活人。”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几个无所事事、满眼仇恨的人身上。
“另一种,是只会叫嚷,不事生产,等着被做成花肥的死人。”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仇恨,仿佛被这句话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虽然没有熄灭,却也呛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一个库夏贱民颤抖着从人群里走出。他不敢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堆放农具的角落,拿起一把最破旧的铁锹,踉跄着走向最远处的一片荒地。
他佝偻着背,拼尽全力将铁锹砸进坚硬的土里,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一下,又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一个死了丈夫的米特兰妇人,默默地看着。她的丈夫就是被库夏人杀死的。她看着那个库夏贱民因为用力,手掌上崩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染红了木柄。
她沉默了许久,转身从火堆旁拿起一个用布包着的、烤得焦黄的土豆。
她走到那个库夏贱民身后。
那人听到脚步声,身体猛地一僵,头也不回,仿佛在等待一把刺下的尖刀。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个还温热的土豆,塞进了他手里。
那人猛地一颤,缓缓回头,看着妇人那张麻木的脸,又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个散发着香气的土豆。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城堡的重建,成了一场混杂着汗水、泥土与微弱法术光晕的宏大劳作。
黄巾力士是绝对的核心劳力,沉默地搬运着凡人无法撼动的巨石。它们不知疲倦,依照玄黓道士画出的图纸,将巨石严丝合缝地垒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个米特兰老石匠,战战兢兢地在力士脚边比划着,指导着一些精细的活计。而更多的库夏劳力,则组成长长的队伍,运送着土石与灰泥。
城堡不再追求旧日贵族的奢华,只求巨大、坚固。墙垛上预留出一条条凹槽,等待着道长的符箓墨汁,在夜里闪烁微光。
田野的扩张更是如火如荼。
“大宝土豆”的种薯被当成珍宝,小心翼翼地切块、催芽,再种入新开垦的田垄。库夏人带来了他们习惯使用的重型鹤嘴锄,破开板结的焦土效率极高。米特兰人则凭经验辨别地力,指导着众人挖渠引水,将一条小溪成功改道。
田野以城堡为中心,如同绿色的潮水,一寸寸吞噬着荒芜。
“老三!你给我吐出来!道长说了,第一批土豆是给活人吃的!”
尖嘴猴腮的小鬼追着腆肚子的老三,在田垄间上蹿下跳。老三怀里抱着一个刚刨出来的、足有半个脑袋大的土豆,边跑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喊:“我这是为大业试毒!万一有毒,我先死!我这是为道长分忧!”
“放屁!你都‘分忧’了十几个了!”
“嗖!”
一根枯枝擦着老三的耳朵飞过,精准地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微微颤动。
玄黓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面无表情。
老三一个急刹车,看着那根还在晃悠的树枝,脖子僵硬地转过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道长,您听我解释……”
“今晚的祭品,种类可以丰富一些。”玄黓道士淡淡开口,“比如,烤土豆味的。”
老三浑身一抖,麻利地将怀里啃了一半的土豆恭恭敬敬地放回筐里,还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口水,一脸正气:“道长放心!我等定会守护好人民的财产!”
在田地边缘和水源附近,猪尾巴草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它的根系扎入被血与火污染的土地,人们惊讶地发现,那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和瘟疫气息,真的在减弱。一个曾因吸入尸气而咳嗽不止的流民,在猪尾巴草田里劳作几天后,竟不再咳嗽了。
玄黓道士收集草叶,徒手搓出墨绿色的药汁,分发给那些身体虚弱的人。这无疑比任何说教,都更能巩固太平道的“神迹”。
简单的木屋和土坯房成群出现,建筑样式混杂,有米特兰的斜顶,也有库夏的圆顶,一切只为实用。
孩子们总是最先融合的。一个米特兰小男孩和一个库夏小女孩,因为争抢一个甲虫,扭打在了一起,最后却并排坐着,一起看那甲虫在地上爬。国籍和仇恨,在他们心中还只是模糊的词汇。
巴拉格渥夫雷姆站在新垒的城墙上,眼眶中的魂火静静燃烧。他看着下方的一切,看着黄巾力士、米特兰石匠、库夏劳工,看着那些在田间一同劳作的身影。
他那属于伯爵的记忆,早已在重生之火中化为灰烬。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个崭新机器的雏形。齿轮虽然粗糙,材质各异,甚至还在彼此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但它们却是在同一个意志的驱动下,开始缓缓转动。
就在这时,那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感再次袭来。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遥远的天际。那里依旧是无尽的黑夜,但那股冰冷、崇高、带着绝对支配力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跨越了整个大陆,落在了这片刚刚萌发新芽的焦土之上。
也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之前跑回来报信的斥候,终于喘匀了气,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高台下,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
“道长!将军!”
“西边来的那群人……他们……他们打着和我们一样的黄巾!”
斥侯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喊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领头的人说……他们是听闻了‘大贤良师’的神迹,特地从别的领地逃出来,前来投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