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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陵城头,韩当扶垛而立,花白的须发在秋风中微微颤动。他望着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片刚刚易主的桂阳土地。比起凌统的悍勇,董袭的沉稳,韩当身上更多了一份历经沧桑的坚韧与沉郁。
数日前,凌统、董袭带着不足千骑的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逃入泉陵。两人身上皆带伤,甲胃残破,神情萎顿,再无昔日江东虎臣的威风。见到韩当,凌统更是单膝跪地,虎目含泪:“老将军!末将无能,丢了桂阳,损兵折将,特来请罪!”
韩当没有斥责,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亲手扶起凌统:“胜败乃兵家常事。公绩已尽力,非战之罪。陈暮势大,不可力敌,主公已有明见。”他将秣陵传来的,令其“相机撤退至江陵”的密令告知二人。
凌统闻言,勐地抬头,急道:“撤退?老将军!难道我们就要将零陵也拱手让给陈暮那厮?末将愿戴罪立功,与老将军共守泉陵!必不使交州军跨过城池一步!”
董袭虽未说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不甘。
韩当摇了摇头,指着城外正在加紧修筑的营垒和壕沟,沉声道:“守,自然要守。但不能死守。主公令我相机撤退,是存人失地之意。然我韩当受孙氏厚恩,岂能不战而退,堕了江东威风?我等在此,并非要与陈暮决一死战,而是要让他知道,拿下零陵,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要拖延其兵锋,消耗其锐气,为江陵布防争取时间!”
他看向凌统和董袭,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做的,是层层阻击,步步设防!利用零陵多山的地形,在泉陵城外广筑壁垒,深挖壕沟,多设鹿角拒马。他要来攻,就必须一寸寸地用血来换!即便最终不得不退,也要让他陈暮记住,零陵这根骨头,不好啃!”
在韩当的指挥下,零陵这台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不仅泉陵城防被加固到极致,城外依山傍水之处,更是立起了数座坚固的营寨,互为犄角。壕沟纵横,陷坑密布,哨卡林立。韩当将手中近两万兵马(含凌统、董袭残部)合理配置,形成了一道纵深数十里的立体防线。他吸取了郴县被动守城的教训,决心将战场摆在城外,利用地形优势,最大限度地杀伤交州军。
零陵,如同一只蜷缩起来、浑身尖刺的刺猬,静待着南方猛虎的扑击。
桂阳,郴县。州牧府内的争论并未因魏延被陈暮说服而完全平息,只是从明面转为了暗流。陈暮心知肚明,在进攻零陵之前,必须彻底统一思想,明确战略。
他再次召集了所有核心文武,这一次,地点选在了刚刚清理修缮好的桂阳郡校场。校场上,血迹尚未完全洗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味,无形中给这次会议增添了几分肃杀与务实。
“诸位,”陈暮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魏延脸上停留了一瞬,“桂阳已下,功过赏罚,庞军师已据律厘清,不日公布。然我军脚步,绝不可止于此。下一步,零陵!今日,便议一议,这零陵,该如何打法。”
魏延立刻出列,虽然被陈暮上次点醒,但锐气不减:“主公!韩当老迈,虽据城而守,然其兵力远逊于我,士气新沮。末将仍以为,当趁其新败,我军士气正旺,速发大军,雷霆一击,必可一举而下泉陵!若拖延日久,让其站稳脚跟,恐生变数!”
赵云随即出言反对:“文长将军,韩当非凌统、董袭可比。其用兵老辣,经验丰富。观其在零陵布置,非是困守孤城,而是依托地利,广设外营,欲与我军进行野战、消耗战。我军若贸然急进,恐中其诱敌深入、依托壁垒层层阻击之计。届时,我军兵力优势难以展开,反易陷入僵持,损耗兵力。”
黄忠也抚须道:“子龙所言有理。且我军新得桂阳,民心未附,粮道延长,需分兵守御。若主力顿兵零陵坚城之下,一旦后方有变,或曹操、孙权有所异动,则局势危矣。”
文聘则从水军角度补充:“主公,零陵水系虽不及桂阳发达,然湘水及其支流仍可通行。韩当必沿水设防,阻我水军北上。我军水陆并进之策,在零陵恐难如桂阳般顺畅,需有应对之策。”
众将各抒己见,争论的焦点依旧在于“速攻”与“缓攻”。
陈暮静静听着,直到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庞统:“士元,你的看法呢?”
庞统阴鸷一笑,声音尖细却带着穿透力:“韩当此举,看似高明,实则是无奈之下的困兽犹斗!其欲拖延,我便不让他拖延!其欲消耗,我便以最小的代价消耗他!”
他走到临时绘制的零陵地图前,手指点向那几个城外营垒:“韩当分兵据守外营,意在使我分兵攻打,疲于奔命。然其分兵,亦使其力量分散!我军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哦?如何反其道而行之?”陈暮问道。
“集中我绝对优势兵力,不理会其他小寨,猛攻其一处,也是最重要的一处外围壁垒——落雁陂!”庞统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位于泉陵城东十余里,依山傍水的重要营垒上,“此处乃韩当防线枢纽,扼守通往泉陵要道,拿下此地,便可直接威胁泉陵东门,并切断其与其他营垒的联系!”
“然韩当必重兵把守,强攻伤亡必大。”赵云提出疑虑。
“强攻自然不可取。”庞统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军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主公可派一员大将,比如文长将军,率一部兵马,大张旗鼓,做出强攻落雁陂的姿态,吸引韩当主力注意。同时,派子龙将军率精锐,由熟悉小路的向导带领,翻越落雁陂侧翼的云荡山险峻之处,迂回至其营垒背后,发起突袭!前后夹击,必可破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旦落雁陂被破,韩当外围防线便出现一个巨大缺口,其军心必然动摇。届时,是战是退,主动权便在我手!即便其想收缩兵力固守泉陵,其士气已堕,我军再行围攻,则事半而功倍!”
庞统的计策,结合了魏延的“速攻”思想和赵云等人的“稳妥”考量,既有正面的牵制强攻,又有侧后的奇兵突袭,力求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打破韩当的乌龟壳。
魏延闻言,眼睛一亮,这个安排既满足了他冲锋陷阵的渴望,又非盲目硬拼,当即抱拳:“军师此计大妙!末将愿为明攻之师,定将韩当主力牢牢吸在落雁陂!”
赵云也微微颔首:“若路径可行,云愿率军翻越云荡山,出其不意。”
陈暮看着麾下将领达成一致,心中欣慰,最终拍板:“好!便依士元之策!文长为正,子龙为奇,汉升总督后军粮草,文聘水军沿湘水策应,牵制敌军水师并封锁江面,防止韩当自水路逃窜或求援!”
他目光锐利,扫视全场:“此战,不仅要拿下零陵,更要尽可能歼灭韩当这支江东在荆南的最后主力!我要让孙权知道,荆南,已是他遥不可及的旧梦!”
“诺!”众将轰然应命,战意再次被点燃。广信的决策,化为具体的战术,即将在零陵的山川之间上演。
就在交州军紧锣密鼓准备进攻零陵的同时,无形的战线也在悄然延伸。
泉陵城内,一间隐秘的宅院中,几个身影在烛光下晃动。他们是桓阶提前布置,或在韩当清洗中侥幸躲过,或是在交州攻克桂阳后主动联系上的零陵本地豪强与暗卫。
“韩当防守严密,各处关卡盘查甚紧,尤其是通往落雁陂和云荡山的方向,增派了大量哨探。”一个低沉的声音汇报道。
“无妨。”负责此地暗卫的头目,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人道,“军师已有定计。我等当前要务有二:其一,尽可能摸清落雁陂守军的兵力部署、换防时间,尤其是其粮草囤积点和指挥中枢位置;其二,寻找熟悉云荡山隐秘小径的猎户或药农,不惜重金,务必为赵将军找到一条可行的奇袭路线!”
“此外,”中年人压低了声音,“散布流言,言江东已放弃零陵,韩当不久将退守江陵,动摇其军心民心。但需注意方式,不可暴露自身。”
“明白!”几人低声应道。
同样的,江东方面,韩当也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交州善于渗透,早已下令军中严查细作,并派出多股精干斥候,反向渗透交州控制区,尤其是桂阳方向,打探交州军的具体动向和主攻方向。
夜色中,双方的斥候、细作在零陵与桂阳交界处的山林、乡野间,上演着无声却同样凶险的搏杀。时有小规模的遭遇战发生,互有伤亡,都试图获取关于对方部署的关键信息。
韩当根据斥候拼凑回来的信息,判断交州军主力似乎正在向落雁陂方向调动,这让他更加确信落雁陂将是交战的关键,于是进一步向那里增派了兵力,加固工事,并严令守将提高警惕。
他并不知道,一张针对落雁陂的巨网,正借助着黑暗与地形的掩护,悄然撒开。而网的另一端,则系在云荡山那看似飞鸟难渡的绝壁之上。
风雨欲来,零陵大地上的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凝固着大战前的压抑。韩当的沉稳老练,与陈暮、庞统的奇正结合,即将在这片土地上碰撞出怎样的火花?落雁陂,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注定要成为决定荆南归属的关键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