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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水的突破,并未让曹军的南征之路变得平坦,反而像是捅开了一个更大的马蜂窝。于禁部渡过棘水后,虽击溃了当面的荆州守军,但自身也伤亡不小,加之连续作战、淋雨,士卒疲敝,不得不暂作休整,清理战场,巩固滩头阵地。
而真正的考验,在南方的汉水之畔,才刚刚开始。
曹操亲率的中军主力,进抵汉水北岸,与荆州重镇樊城隔江相望。汉水江面宽阔,远非棘水可比。时值春汛,江水滔滔,浊浪翻滚,对岸城郭巍峨,旌旗密布,荆州大将文聘依托坚城利舰,严阵以待。
曹军大营连绵数十里,气势恢宏。然而,面对这天堑般的汉水和荆州水军的优势,即便是曹操,也感到了棘手。他麾下的北方精锐,在陆地上是无敌雄师,但到了这大江之上,却有些英雄气短。
“司空,我军尝试打造的战船,与荆州水军艨艟巨舰相比,实是相形见绌。”水军督尉蔡珪面带难色地汇报,“且士卒不习水战,登船则晕眩呕吐者众多,战力十不存一。”
曹操站在岸边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望着江面上游弋的荆州战舰,那些船只吃水颇深,帆樯如林,船楼高耸,甲板上士兵行动迅捷,显然训练有素。相比之下,己方匆忙征集和建造的船只,显得单薄而笨拙。
“难道我数万大军,竟要困死在这汉水北岸不成?”曹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深知,时间拖得越久,对远征的曹军越不利。刘表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调兵遣将,甚至联合江东孙权。
“司空,或可尝试寻找上游水浅处渡江,绕过樊城正面。”谋士荀攸建议道。
“文聘非庸才,上游岂会不设防?”曹操摇头,“即便能渡,孤军深入,若被截断归路,危矣。”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数十艘荆州战舰,趁着一阵难得的偏北风,竟主动离开水寨,向着北岸曹军水营发起了冲击!
“敌袭!迎战!”曹军水营顿时一片混乱。
荆州战舰凭借船体优势和熟练的操舟技术,如同巨鲸冲入鱼群,不断撞击、碾压曹军的小型船只。船楼上的弓弩手居高临下,箭矢如雨点般倾泻到曹军船只和岸边的营垒上。更有甚者,一些荆州战船靠近后,抛出带着铁钩的绳索,勾住曹军船只,悍勇的荆州水卒随即跳帮而上,与晕船乏力、站立不稳的曹军士兵展开血腥的白刃战。
江面上,船只燃烧的浓烟滚滚,落水者的呼救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汉水仿佛被染成了一片赤红。曹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在水战中完全处于下风,损失惨重,被迫放弃部分前沿水寨,向后收缩。
曹操在了望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一边倒的水战,拳头紧紧握起,指节发白。这是他南征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实质性挫败,而且是在他并不擅长的水战领域。
“传令,收拢败兵,加固岸防,没有孤的命令,任何船只不得再轻易出营接战!”曹操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转身走下了望台,背影在硝烟中显得有些沉重。
汉水初战失利的消息,比预想中传得更快。尽管曹操严密封锁消息,但如此规模的战事,根本无法完全掩盖。数日后,许都的尚书台,便收到了来自不同渠道、语焉不详但都指向曹军水战受挫的信息。
陈暮的心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情况之一,还是发生了。陆战无敌的曹军,在水域纵横的荆州面前,果然遇到了巨大的瓶颈。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挫折,更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果然,流言再次如同瘟疫般在许都蔓延开来。这一次,不再仅仅是针对陈暮个人,而是开始质疑整个南征战略。
“听闻司空在汉水吃了败仗,折损了好些舟船人马!”
“唉,北人乘马,南人操舟,此乃天时地利,强求不得啊!”
“当初就不该急着南征,如今骑虎难下,如何是好?”
“还不是有些人急于立功,蛊惑司空……”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毒蛇,钻入许都的各个角落。一些原本就对曹操权势膨胀不满的汉室旧臣,暗中活动似乎也更加频繁。
这一日,陈暮被程昱请至府中。
程昱的脸色比往日更加严肃,他屏退左右,直接问道:“明远,汉水战事不利,消息已然传开。朝中近日,暗流涌动,你可知晓?”
陈暮点头:“略有耳闻。无非是些鼠辈,借机非议南征,动摇人心。”
“不止如此。”程昱压低了声音,“宫中传出风声,陛下(汉献帝)近日偶感风寒,辍朝数日。但有心人注意到,伏完(献帝岳父)、董承(虽已诛,但其残余势力或同情者)等旧臣,入宫问安的次数,似乎频繁了些。”
陈暮眼神一凝。皇帝抱病,旧臣频繁入宫……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若在平时,或许掀不起风浪,但在前线受挫、人心浮动之际,任何与皇权相关的异动,都可能被放大,成为致命的隐患。
“司空在前方鏖战,后方绝不能乱!”程昱沉声道,“明远,你主持尚书台,位处中枢,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务必严密监控粮草、军械调运,确保万无一失,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同时,留意朝中动向,尤其是与宫中往来密切者,若有异常,立刻报我!”
“暮明白。”陈暮肃然应道。他知道,程昱这是在向他分配稳定后方的重任。前方的战争是明刀明枪,后方的博弈则是暗箭难防。
从程昱府中出来,陈暮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他不仅要保障前线物资,还要分神应对后方可能出现的政治危机。
回到尚书台,他立刻召见徐元,将程昱的担忧和自己的部署一一交代。
“加强各地粮仓、军械库的守备,增派可信之人巡查。所有运往前线的物资,交接手续必须加倍严格,核验人员增加一倍,确保不出任何纰漏。”陈暮指令清晰,“另外,设法留意伏完等人家中近日宾客往来,有无异常聚会,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只需留意动向即可。”
“是!”徐元感受到气氛的紧张,郑重领命。
处理完这些,陈暮独自坐在值房中。窗外,许都的天空依旧,但他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阴谋的味道,是权力在暗处滋生腐败与背叛的味道。
他想起了荀彧。老师当年,是否也曾面临如此内外交困的局面?既要辅佐雄主,又要维系那摇摇欲坠的汉室尊严,最终却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走向毁灭。
他又想起了曹操那双锐利而多疑的眼睛。司空在前方受挫,对后方的猜忌是否会加深?那些流言,那些旧臣的异动,是否会让他联想到自己这个“外人”?毕竟,自己与崔氏的联姻,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与旧士族有了牵连。
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悄然袭上心头。前方战事不利,后方暗流涌动,自己身处漩涡中心,仿佛随时可能被这滔天浊浪所吞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方随身携带、此刻正静静置于案头的黑色砥石上。它依旧是那般沉默,那般坚硬,无论外界是风雨还是惊涛,它自岿然不动。
“任它浊浪惊涛,我自砥柱中流……”陈暮低声自语,仿佛从这冰冷的石头中汲取着力量。他不能乱,不能倒。他是曹操钉在后方的一颗钉子,是维系大军命脉的枢纽,也是程昱稳定朝局的重要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重新摊开一份关于江东孙权近期动向的情报分析。南征之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
夜色渐深,尚书台的灯火依旧长明。陈暮伏案疾书的身影,与案头那方沉默的砥石,共同构成了一幅在惊涛骇浪中,坚守与支撑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