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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江面的形势,随着曹军“连舟为城”的战术持续推进,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数十座由船只铁索相连而成的巨大水上平台,如同漂浮的堡垒群,在江心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了一道横亘江面的移动城墙。平台上,曹军士卒营帐林立,小型投石机与床弩密布,更有骑兵小队在其上巡逻驰骋,恍若陆地。
文聘派出的荆州水军精锐,曾数次试图冲击这前所未有的水上巨阵。他们的艨艟战舰固然高大迅捷,但在撞击这些以铁索紧密相连、稳如磐石的庞然大物时,收效甚微。往往只能造成最外围船只的损伤,却难以撼动整体阵型。而曹军平台上的弓弩手和投石机,则能居高临下,给予靠近的荆州战舰毁灭性的打击。
一次激烈的交锋中,数艘冒进的荆州艨艟被平台上的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穿甲板,燃起大火,又被密集的火箭覆盖,最终在江面上化作燃烧的残骸,缓缓沉没。落水的荆州水卒,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很快便被湍急的水流吞没,或是被平台上射下的箭矢了结。
曹军士兵们站在坚实的平台上,看着昔日嚣张的荆州水军在自己面前折戟沉沙,士气大振,欢呼声震天动地。北方儿郎不善水战的劣势,竟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被弥补,甚至转化为了另一种形态的优势。
曹操立于中央最大的指挥平台上,凭栏远眺,猩红的斗篷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对岸樊城城头上那些隐约可见、面色凝重的守军,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传令!各平台稳步向前推进,弓弩压制城头!派遣先锋,尝试搭建通往南岸的浮桥!”曹操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孤要让文聘亲眼看着,他的汉水天堑,是如何变成我军的通衢大道!”
巨大的水上城寨,开始如同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战争巨兽,向着南岸,向着樊城,一寸寸地压迫过去。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投向樊城城头,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江面上,曹军工匠在小型战船的掩护下,开始紧张地铺设连接平台的浮桥,试图将这座水上堡垒与南岸的土地彻底连接起来。
许都,尚书台。
内部的叛乱虽被雷霆镇压,李琰等人被打入死牢,伏完等旧臣在程昱的强势介入和确凿证据面前暂时偃旗息鼓,但朝堂之上的暗流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因为这场清洗而变得更加微妙和紧张。
陈暮面前摆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满宠送来的关于李琰一案的最新审讯摘要,以及查抄出的财物清单;另一份,则是一封来自清河崔氏本家、他那位岳父大人的亲笔信。
李琰的审讯并未挖出更深层的、直接指向伏完或宫中更大人物的铁证,显然对方行事极为谨慎,留下的线索到了李琰这个层面便戛然而止。但那些来自荆州的金锭和密信,已足够坐实其叛国之罪。等待他的,只能是抄家灭族。
而崔氏家主的来信,措辞依旧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维,祝贺陈暮“明察秋毫,肃清奸佞”,维护了朝廷纲纪。但信笺的后半段,却笔锋一转,再次提及族中几位“才俊”,言其“慕仆射之风骨,愿效犬马之劳”,并隐晦地询问,在李琰伏法、朝中空缺出一些职位后,是否有“为国举贤”之机。
这封信,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再次缠绕上来。它提醒着陈暮,他不仅是尚书仆射,还是清河崔氏的女婿。内部的敌人被清除,留下的权力真空,自然会有新的势力试图填补。崔氏,无疑是想借着这股东风,更进一步。
陈暮将信笺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理解岳父的诉求,这在这个时代是家族的常态。但他更清楚,此刻的许都,正处于极度敏感时期。任何看似寻常的人事任命,都可能被解读为结党营私,尤其是在他刚刚以铁腕手段清除政敌之后。
他将徐元唤来,将崔氏的信递给他看。
徐元看完,沉吟道:“明远,崔公之意,显而易见。如今朝中确有缺额,任用一二崔氏子弟,于情于理,倒也说得过去。只是……”
“只是时机不对。”陈暮接话道,目光清明,“司空在前方苦战,我等在后方刚经历一场叛乱清洗,此刻若急于安插姻亲,落在旁人眼中,会作何想?恐怕新一轮的弹劾,立刻就会到来。”
“那……如何回复崔公?”
陈暮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沉吟片刻,缓缓写道:“岳父大人钧鉴:来信收悉,感念挂怀。朝中剧变,百废待兴,暮承司空重托,主持枢机,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圣恩。族中才俊,素有耳闻,然值此多事之秋,用人之事,需格外谨慎,当以司空凯旋后,由朝廷公议为上。暮必当秉持公心,量才录用,不敢因私废公。望岳父大人体谅……”
他的回信,恭敬而坚定,既表达了尊重,也划清了公私界限,更将用人权的最终决定推给了曹操和朝廷公议。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符合他“砥石”定位的做法。
写完信,他封好火漆,交给徐元:“派人送回清河。”
处理完这桩家事与公事的纠缠,陈暮将目光重新投向南方。前线的军报显示,曹操的水上城寨战术进展顺利,但樊城毕竟是坚城,强攻必然伤亡惨重,而且……荆州的核心,是襄阳。刘表的主力,尚未真正受损。
就在曹操对樊城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时,荆州的腹地,襄阳城内,也是一片人心惶惶。
州牧府中,刘表坐于主位,面色蜡黄,咳嗽不止,显然旧疾缠身,精神不济。其下,蒯越、蔡瑁、张允等荆州重臣分列两旁,气氛凝重。
“曹贼……咳咳……竟以如此诡计,破我汉水之险!”刘表喘着气,声音带着愤懑与无力,“文聘坚守樊城,虽暂保无虞,但长久下去,恐……咳咳……”
蔡瑁出列道:“主公,曹操势大,连舟之术虽笨拙,却有效。樊城被围,襄阳唇亡齿寒。为今之计,或可……或可遣使至江东,说动孙权,南北夹击曹操!孙权与其有杀父之仇,必不会坐视曹操吞并荆州!”
蒯越却持不同意见:“孙权年少,其志难测。且江东与我有江夏之隙,未必肯真心相助。依我之见,曹操劳师远征,利在速战。我军当凭坚城深池,固守襄阳、江陵,耗其锐气,待其粮尽,自然退兵。”
“固守?蒯异度(蒯越字)可知如今粮价几何?民心如何?”蔡瑁反驳道,“曹操若长期围困,我军坐吃山空,岂不危殆?”
堂上争论不休,刘表听着更是心烦意乱,咳嗽愈发剧烈。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咳咳,孤身体不适,尔等先退下吧。”
众人见状,只得躬身退下。走出州牧府,蔡瑁与蒯越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一片忧色。主公病重,少主(刘琮)暗弱,荆州前途,仿佛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曹操的使者,已经携带着重金和许诺,悄然进入了襄阳,秘密会见了蔡瑁、张允等掌握军权的将领。与此同时,关于刘表病重、二子(刘琦、刘琮)争位、以及曹操势不可挡的消息,也在襄阳的街头巷尾悄悄流传,进一步加剧了这座荆州核心城池的恐慌与动摇。
战争的阴影,不仅笼罩在汉水两岸,更深入到了荆襄大地的腹心。一场决定南方格局的大战,其胜负的天平,正在各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作用下,微妙地倾斜着。
陈暮在许都,通过各方汇集来的情报,敏锐地捕捉到了荆州内部的这种混乱与分歧。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或许很快就要到来了。他必须确保,在那关键时刻,来自后方的支撑,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