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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五,祭祀前夜。许都万籁俱寂,唯有司空府深处,程昱那间终年弥漫着墨汁与陈旧卷宗气息的衙署内,灯火彻夜未熄。
陈暮并非独自前来,与他同至的,还有另外三名遴选出来的军吏。他们皆身着寻常布衣,面容平凡,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觅,唯有一双眼睛,沉静中透着鹰隼般的锐利。程昱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幅绘制在细绢上的宗庙布局图铺展在巨大的柏木案上。
“看这里,”程昱枯瘦的手指点在宗庙主殿前的广场,“明日祭祀,百官依品阶列队于此。天子自九龙阶登台,至寰丘主位,需行‘迎神九步’之古礼。每一步,皆有特定赞礼官唱诵,伴随钟磬。”他的手指随着话语移动,在图纸上划出清晰的路线和点位,“这九步,是仪式最关键处,也是人员站位变换最频繁,最易出纰漏的环节。”
陈暮凝神细看,将每一个细节烙印脑中。他注意到,图纸上除了明处的卫尉府兵士站位,还标注了许多不起眼的暗记,那是程昱麾下暗桩的位置。
“你们的任务,”程昱目光扫过四人,“混在不同位置,盯死几个人。”他的指尖重重落在光禄勋所属区域的一个点,“光禄丞,吴硕。此人与董承过从甚密。”又点向卫尉府队列中的几个位置,“卫尉司马,种辑。城门校尉王服虽不直接参与护卫,但其麾下有人调入卫尉府协助警戒,需留意其与种辑接触。”最后,他的手指移到百官队列中几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议郎赵彦虽禁足,但其同党、门生故旧未必安分。这几人,需格外留意其在‘九步’期间的细微举动。”
陈暮心中凛然,程昱已将网撒得如此之细,目标明确至极。
“陈暮,”程昱看向他,“你站位在此。”他指向广场侧翼一根蟠龙石柱旁,“此地看似偏远,实则视野开阔,能总览大半广场,尤其便于观察吴硕、种辑及其可能联络之人。你非搏杀之士,我要你用你的眼睛,看清楚,他们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
“诺!”陈暮沉声应道。
程昱又详细交代了联络方式、紧急信号以及事后汇合的地点。直到子时过半,陈暮才带着一脑子的精密布局和沉甸甸的责任,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自己的小院。他没有丝毫睡意,在书房中凭记忆将宗庙布局、关键人物位置、暗桩标记重新勾勒了一遍,直至确认毫无错漏,才将草图焚毁。
正月廿六,寅时刚过,陈暮便已起身。他仔细检查了臂上伤口的包扎,确保不会在行动中崩裂,又将那柄程昱昨夜额外赐下的精钢短刃贴身藏好。刃身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因熬夜而有些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推开院门,寒风扑面,天空中竟零星飘起了细碎的雪粒。许都尚在沉睡,唯有通往宗庙的御道上,已有车马辚辚之声。他裹紧深衣,融入这黎明前暗流涌动的人潮。
宗庙之外,戒备比往日森严数倍。卫尉府的兵士甲胄鲜明,戟刃在初现的天光与摇曳的火把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寒光。查验腰牌的过程格外缓慢而严格,陈暮甚至看到有暗处的人影在默默辨识着每一位进入的官员。
他按照既定位置,悄无声息地站到那根蟠龙石柱的阴影里。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他微微垂首,目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开始扫描整个广场。
他看到了太常卿及其属官在祭台前做最后的检查;看到了公卿重臣们按照品阶肃立,彼此间仅有眼神的轻微交流;也看到了程昱,他站在武官队列偏前的位置,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典礼。荀彧的位置更靠前,与几位尚书台重臣在一起,宽大的朝服袖袂在寒风中微微飘动,背影依旧挺拔清隽。
陈暮的重点,始终锁定在光禄丞吴硕和卫尉司马种辑身上。吴硕面白微须,穿着光禄勋的浅绯色官袍,正在与身旁的同僚低声交谈,神色看似从容,但陈暮注意到,他的手指在不自觉地捻动着官袍的束带。种辑则是一身戎装,按刀立于卫尉府队列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偶尔与手下军官交换一个眼神。
辰时正,钟鼓齐鸣,庄严的礼乐响彻云霄。天子仪仗逶迤而至,年幼的皇帝身着繁复的衮服,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向九龙阶。百官齐刷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声浪震落了殿宇檐角积存的些许雪花。
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初献、亚献、终献……繁复的礼仪一项项进行。陈暮的心神高度集中,尤其是当“迎神九步”的古礼即将开始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
赞礼官高亢悠长的唱诵声响起:“迎神——始步!”
皇帝在内侍搀扶下,迈出第一步。钟磬应和。
陈暮的目光死死锁住吴硕和种辑。吴硕站在光禄勋队伍中,看似恭敬垂首,但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向卫尉府的方向。种辑则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右手看似无意地抬了抬。
“再步!”
第二步。陈暮注意到,站在种辑斜后方的一名低阶卫尉武官,左手在腿侧极快地做了一个握拳又松开的手势。
“三步!”
第三步。吴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某种安排产生了疑虑。陈暮顺着他不经意瞥向的方向看去,那是程昱安插的一个暗桩所在的位置,那名暗桩正如同普通兵士一样肃立着,并无异常。
“四步!”
第四步。种辑的目光与远处百官队列中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接触了一瞬,那官员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陈暮记下了那官员的相貌——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曾在卫尉府与赵彦有过接触!
“五步!”
第五步。意外陡生!一名捧着盛放黍稷玉豆的年轻赞礼官,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玉豆猛地脱手,向侧前方摔去!方向直指几位年迈的宗室亲王!
“小心!”
惊呼声四起!场面瞬间出现一丝混乱。
也就在这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陈暮清晰地看到,吴硕的嘴唇极快地蠕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声音,但口型分明是两个字:“动手?”
而种辑,右手猛地握紧了刀柄,青筋暴起,目光如电般射向祭台方向!他身边那名之前打手势的低阶武官,身体已经微微前倾,做出了欲扑出的姿态!
千钧一发!
“六步!”
第六步的唱诵声几乎同时响起!伴随着这声唱诵,那名之前接应过程昱命令的黑衣军吏,如同鬼魅般从人群中闪出,并非冲向坠落的玉豆,而是看似无意地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那名欲动的低阶武官,同时脚下一勾。那武官猝不及防,身体一歪,前冲之势顿时瓦解。而另一名原本肃立的普通兵士(程昱暗桩),则以一个极其巧妙隐蔽的角度,用手中戟杆尾端在地面一撑,身体借力侧移,刚好挡在了种辑与祭台之间的视线连线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细节。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更快!竟是程昱本人!他不知何时已离开原位,看似是要去扶助那摔倒的赞礼官,实则身形巧妙地一旋,宽大的朝服袖袍拂过,那即将坠地的玉豆竟被他袖中暗藏的巧劲一带,下坠之势骤减,被他身旁另一名及时赶上来的黑衣军吏稳稳接住!
玉豆完好,仅几粒金黄的黍稷洒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从意外发生到平息,不过两三息时间。
“七步!”
赞礼官略带颤抖但依旧努力维持镇定的唱诵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皇帝在内侍扶持下,稳稳迈出第七步。
吴硕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难以置信。种辑握刀的手缓缓松开,但指节依旧僵硬,他狠狠瞪了一眼那名被撞歪的属下,又目光阴沉地扫过程昱和他的黑衣军吏,最终与那名青色官袍的官员交换了一个挫败而惊疑的眼神。
陈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明白,刚才绝不仅仅是一场意外!那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利用祭祀关键环节制造混乱,意图行不轨之举的尝试!而程昱,以其惊人的洞察力和布置,在无声无息间,将这危机化解于无形。
剩下的“八步”、“九步”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完成。迎神礼毕,后续的仪式按部就班,再无波澜。
祭祀终于结束。天子起驾回宫,百官依序退散。雪花似乎比来时更密了一些,无声地覆盖着广场上发生过的一切。
陈暮站在原地,直到人群散去大半,才随着人流缓缓移动。他看见程昱正在与太常卿低声交谈,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礼节性的淡笑,仿佛刚才那个以袖拂豆、化解危机的人不是他。那名出手接住玉豆和撞开武官的黑衣军吏,早已不知隐没于何处。
他按照指令,没有停留,径直返回司空府东曹署。署内依旧忙碌,书吏们埋首案牍,似乎对外面刚刚结束的那场惊心动魄毫无所知。刘岱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肩头未化的雪粒上停留一瞬,淡淡问道:“祭祀可还顺利?”
陈暮垂首应答:“回曹掾,一切如仪。”
刘岱“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陈暮坐到自己的书案前,摊开一份尚未核验的粮秣文书,墨迹在眼前晃动,却难以映入脑海。他的心中,依旧回荡着祭祀广场上那惊险的瞬间——吴硕无声的“动手?”口型,种辑握刀时暴起的青筋,程昱那看似随意实则雷霆万钧的一拂,以及那青袍官员摇头时阴沉的脸色。
他知道,祭祀虽已结束,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被引动。他今日所见所闻,如同拼图的关键碎片,必将引发后续更剧烈的震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数字上,笔尖落下,开始批注。只是那执笔的手,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参与历史、窥见真相后的激荡。
庙堂之高,礼仪之盛,其下掩盖的,是瞬息之间便可定鼎生死、颠覆乾坤的暗战。而他,陈明远,已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