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曾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要冷眼旁观吗?”
没有人不想活着,除了父母双亲皆已故去的卫菡。
卫菡不傻,这么多年过去,她就算再不想相信,也该知道,自己收养的这个好弟弟,骗了她。
卫家的罪是圣旨钦定,她求过谢家,给谢家写过信,谢家没回信,却派人到叶家送了东西。
卫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有的一切,无力回天。
她留一条薄命在身,也不过是想要卫家血脉尚存,自己还算年轻,腹中的孩子也是此事的希望,只要活着,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错信了卫浮,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弟弟。
卫菡本以为,卫浮虽然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卫家人,心始终不会偏向卫家,但至少也能够旁观。
可是卫浮没有,他参与了进来,或许还借此事除去了叶家。
甚至将她软禁在这里,卫菡生产后虽情绪起伏大,但她不仅仅是因为丈夫与幼女担心。
她不断询问丈夫的情况,是想借机探查外面的情况。
她从不让幼女离手,是害怕这个唯一的希望也没了。
送来的药很苦,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卫浮总劝着她要多休息。
渐渐地,卫菡连院子都不多去了。
不过四方天地,终年一景,又有什么好看的?
笼中之鸟,根本没有再出去的那一天。
卫菡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卫浮不会放她出去了。
所以当卫浮说要送阿盈出去时,卫菡没多做考虑便答应了。
她在赌,赌女儿的人生,赌卫叶两家的清白。
房子里多了很多的女孩,卫菡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她养了一个恶鬼,她没有成为于世有功的人,甚至管不好自己。
卫家只她一个独女,卫父卫母很看重她的学识。
少时读史,她便觉得自己也应成为其中之一。
后来处世,家中父母骄纵,卫菡觉得,自己只要做到穷则独善其身就行。
于是,在那个暮春时节,卫菡遇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她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处世立身,若打定主意做不成与世有功之人,那么与世无害,则要随心而动,随心所欲。
十六岁的卫菡觉得自己在实现年少写在宣纸上的诺言,在二十五岁的这个冬日,她知错了。
她有愧父母养育,有愧尊师教导,她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做不成一个正常的人。
卫菡的精神很差,她有时在想少时相识的丈夫,有时在想被自己送出去的女儿,但更多的时候,卫菡在想。
如果没有收养卫浮,如果没有遇到叶郎,如果听从父母之命,乖乖的与谢家公子结亲,是不是就能幸免于难,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可是安安的话让卫菡醒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虽未插手,但这些后果或多或少的都是因为自己。
她不再是卫家独女,不再有父母亲人。
好似回到了那个春日,她决心隐姓瞒名,独自在江湖闯荡,却因旁人诬陷要她交出自己身上最后的十文钱,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第一次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那时她已经长成,她做了决定就应该承担后果。
就像此刻,她养了只恶鬼,她不能再当做没看见,她必须为这件事承担后果。
世上不会有人比卫浮更了解卫菡,他八岁入卫家,自此排外的拒绝所有人的示好,一心一意的扑在卫菡身上。
暗卫来报时,卫浮就知道了卫菡会怎么想。
可能是人本质上的恶趣味,卫浮并没有像往常处理吸引卫菡注意力的小女孩一样处理安安。
因为卫浮也想知道,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否真的能保持初心。
所以卫浮决定给卫菡一个机会,也给这里所有人一个机会。
卫浮低估了卫菡,也高估了自己。
清平十五年冬,是日大雪,天空明亮。
卫菡假借生辰之名,将卫浮邀于房中,趁其不备打晕了他,放走了十五个女孩。
那些女孩在卫浮醒来后派人去追,有的顺手杀了,后来他觉得没意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其中几个一条生路。
唯有安安,跟人间消失了一样,任他天罗地网的去搜查,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卫浮变得易怒,卫菡的身体却好了起来,每当卫浮要打人时,她就挡在那些姑娘身前。
后来的很多年,卫浮才终于想明白,原来人的心气,确实可以完成旁人眼中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卫浮不理解,自己保下卫菡,像当年卫家父母一样的养着她,卫菡为什么还要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们彼此怨怼着过完最后一个新年,清平十六年江南第一枝嫩柳发芽时,曾经盛极一时的卫家娘子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
她死前,没有给卫浮留下任何话。
卫浮发现,卫菡停了好几天的药,与他作对也只是回光返照。
卫菡死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照的到枝尖嫩柳,却照不进这藏着秘密的宅子里。
她走的很安静,安静到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从前在清晨,卫菡是绝不会躲懒不去念书,这一次躲懒,便是长眠。
卫浮痛惜于她的离去,却又难以接受。
为什么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或物可以留住她?
卫浮找到了卫菡死前的手记。
[天理昭昭,终有一天,世间会有公道。]
什么是公道?
富贵人家报官便只是前去知会一声,便会有衙役上门。
平头百姓报官则是写状纸递状纸,给茶水费,排期等升堂,尚不能得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这世间,有些人从生下来,便注定此生不配拥有公道。
只有活着,不断向上爬,才能有堂堂正正站着的机会。
卫浮很生气,他丢了手记,将卫菡下葬后继续为燕王做事。
燕王虽因他告密把持了一段时间朝政,但先帝后来身体好转,又强硬了收了他很多权利,于是卫浮这条靠女童笼络朝堂大员的线便格外重要。
燕王安排他入京,入京前,卫浮去看了卫菡。
江南卫家早已成过去,坊间交谈也极少有人提到。
就连这世间卫家唯一的血脉,也都姓了谢。
而他这个与卫家毫无关系的人,却还姓卫。
于是卫浮舍了卫姓,只以浮名行走世间。
这个字是卫菡给他的,那是他短暂前半生中,唯一的光。
直到他去了京城,每次抓的女孩都会莫名失踪,于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见到了安安。
卫浮以安安收养的妹妹薇薇威胁她,将其带在身边,更好的去抓更多的女孩。
正式来到京城,卫浮也特意去了解了自己名义上的外甥女谢清楹。
她装模作样,心胸狭隘,名不符实,跟真正的侯府千金争风吃醋。
整个人,没有半点阿姐的风范。
除了那双眼睛。
直到新帝下了圣旨,谢家用养女替嫁威远将军。
卫浮得知此事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世间事,从来不是世间人说了算。
阿姐不会想到,自己当初虽未向谢家求助成功,但因他的故意为之,谢家保住了卫家唯一的血脉。
阿姐更不会想到,自己没听从的父母之命,最终应验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叶家保不住她,谢家高门大户,利益为先,如果当年阿姐选择与自己相伴,这一切的一切,才不会发生。
谢清楹的死活与他无关,卫浮也不是大善人,但当他看到谢清楹去见程睁时,他想到了卫菡。
什么都给不了你的男人,谢清楹为什么会蠢到相信他。
卫浮去见了他,并顺手将程睁引荐到了燕王面前。
总要有个的蠢人,燕王才能看到他的价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心意的呢?
卫浮想,大概是发现安安偷偷放走女童,宁死也要提醒谢清楹的那天。
阿姐已经许久不入他的梦,许是怪他,从前卫浮并不在意,只是自己记得阿姐就好了。
可是那天,卫浮在街边遇到了一对姐弟。
二人穿着简朴,衣裳却很干净,手中的银钱只够买一串糖葫芦,姐姐将第一颗让给了弟弟。
坏事做尽的人,有时候就是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想要收手。
那天过后,卫浮开始思考,自己总是要死的。
死后与阿姐相见,或许阿姐早已与叶二公子圆满,但阿姐身边,应该是不会有他的位置了。
阿姐此生,读的是圣贤书。
她或许做不到像圣人那般,但脚下的路却从未走错。
自己带着满身罪孽下去,阿姐不会见他的。
卫浮绝不允许,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时间回到十八年前。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所有罪孽都是真的,他只能赎罪。
于是卫浮亲自策划了这一切,坑骗陈管家,引导谢清楹发现,甚至让赵策找过来与谢清楹相聚谋划。
卫浮不想活了,这些年,他活的太累,他想快点下去见卫菡。
这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卫娘子是你的生母,你的生父是富商叶家的二公子。叶榆你已经见过了吧,论辈份,他算得上你的堂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回答我的问题。”
别的不说,谢清楹对赵策的执行力还是很认可的。
方才浮先生沉默了这么久,赵策也该赶到了。
救兵将至,人当然要硬气一点。
“阿姐是被燕王抓过来的,她产后情绪不稳定,落下了病根,趁我不注意停了两天药就死了。安安的死是我示意,不过我想你能看的出来,她在用命提醒你。”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引导我来?”
其实谢清楹很不能理解,像浮先生这种坏事做尽的人,为什么最后会选择自己了结自己。
“因为我想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去见阿姐。”
“仅仅是因为这个?”
谢清楹不可置信,现在说的情深意切,若是真的情意深厚,当初又为什么会让卫娘子死在自己眼前。
“没有比这个更能说服我的理由了。”
谢清楹有些不能接受,影响剧情,在书里算得上一个小反派的角色,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认罪了。
谢清楹敛眉,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身冷声道。
“既已决定认罪,便随我走吧,我郎君的人,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了……”
还没说完,身后传来“嘭”的一声,伴随而来的,是一道很轻的声音。
“你母亲约莫后悔救了我,只是我毕竟做了她几年弟弟,勉强算得上你半个舅舅。
阿盈,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世上,没人会是你的依靠。
程睁不是,赵策大约也不会是。程睁算是我对你完美完成此事的奖赏,你行于世间,只能靠你自己……”
身后的这道声音气息微弱,像是还未把话说完,又像是已说尽了。
谢清楹想到什么,正要转身去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阿楹!”
赵策昂首阔步,眉宇间是未曾见过的慌张。
直到他抱过来时,谢清楹才发觉自己站的有多僵硬。
脊背被人轻抚,谢清楹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
“受伤了吗?”
赵策仅仅抱了一下,便松开了她。
“没有。”
抬眼将谢清楹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终于放了心,拉着她的手要走。
“等等。”
谢清楹回头,只见浮先生身上插着把剑,自己捅自己,还能说出那么些话。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适合做坏人。
谢清楹脑海中闪过安安,薇薇,十五,窈窈还有那些被关在房子里和这栋楼里的所有姑娘。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浮先生坏事做尽,最终却自己杀了自己。
没受任何刑罚,死的甚至很轻松。
凭什么?
脸上还擦着粉,带着释怀的笑,仿佛回到了与卫娘子的初见。
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要给一个这样的人?
谢清楹再一次怀疑,老天到底是不是公平的。
“怎么了?他已经死了。”
赵策拉着谢清楹想走,却被谢清楹甩开手,先自己一步走了出去,淡淡的声音传来,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