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某种持续不断的背景音,陪伴着键盘敲击的节奏。陈默的指尖划过冰凉的工作台面,留下几道模糊的指痕。空气中弥漫着焊锡松香和电脑主机散发的微弱焦糊味,还有一种更难以名状的、高度集中的精神张力。
李维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只有在他按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时,才有一声短促而深重的吸气,仿佛刚从水下潜泳归来。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在灯光下形成一圈细微的光晕。
“导……导好了。”他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巨大的显示屏上,复杂的流体动力学仿真模型停止了运算。最终的数据瀑布流停滞下来,汇聚成一行简洁的绿色结果:“coNVERGEd”(收敛)。
没有欢呼。没有击掌。
站在李维身后的赵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粗壮的手臂上肌肉紧绷,似乎还在对抗着那并不存在的计算阻力。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拍李维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肉响。
角落里的孙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快速扫过屏幕上每一个关键参数。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将那点布料揉搓得起了静电,几根发丝被吸引着贴上了她的脸颊。
陈默的目光从三个学生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定在那行绿色的“coNVERGEd”上。他的胃部深处,一种持续了数周的、冰冷的拧绞感,正在一点点松弛、融化,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让他脚步虚浮的暖流。但他没有动,只是将支撑身体重心的那只脚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鞋底与磨砂地板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运行最终校验序列。”陈默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
李维的手指再次落上键盘。这一次,敲击声变得坚定而迅捷。校验程序启动,屏幕上的数据再次飞快滚动,但与之前那种充满未知和挣扎的运算不同,这一次是验证,是收割,是通往终点的最后一段坦途。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沉了下来,远处城市的光污染给夜幕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调子。实验室的玻璃窗上,模糊地映照着室内忙碌的剪影和屏幕的冷光。
校验进度条走到了百分之百。
所有的数据,完美符合理论预期,甚至在某些关键指标上,还超出了他们最初设定的最优值。
赵刚终于没能忍住,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震得一个空矿泉水瓶跳了一下。“成了!”他压着嗓子低吼了一声,像一头被压抑太久的小兽。
孙淼松开了捻着衣角的手,指尖有些发麻。她弯腰,从自己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了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的李维。瓶身凝结的冰凉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李维接过水,猛灌了几口,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洇湿了胸前一小片衣襟。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音。
陈默走到了主控电脑前,俯身,亲自调出了几份核心数据报告。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下颌线绷紧的轮廓。他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点击,将最终的报告归档,加密。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抬手捏了捏鼻梁。
“收拾东西。”陈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明天决赛现场,不准带任何电子设备,所有展示都用我们准备好的离线硬件。演示脚本,每个人再默背三遍。”
学生们点头,开始沉默地整理散落各处的笔记、线缆和工具。动作间流露出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极致淬炼后的专注和沉稳。
就在这时,陈默放在桌面上的老旧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沉闷的震动声。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陈默的视线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秒,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他没有立刻去接。手机在桌面上持续震动着,带动着一小片空气都发出低微的共鸣。
赵刚、李维和孙淼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那发出声响的手机,又很快移开,假装继续忙碌,但他们的动作明显放慢了,耳朵捕捉着这边的动静。
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
几秒后,一条短信提示音紧随而至,短促而尖锐。
实验室里只剩下主机风扇运转的微弱声响。陈默伸出手,拿起手机。他的拇指划过屏幕,点开那条短信。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陈老师,恭喜进入决赛。‘龙腾科技’对贵团队的成果很感兴趣,不知赛后是否有空一叙?——刘经理”
陈默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表面停顿了片刻。他关掉短信,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
“是系里通知明天集合时间的群发短信。”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个看似专心收拾,实则全身肌肉都处于微妙紧绷状态的学生,“抓紧时间,熄灯前锁门。”
学生们应了一声,动作重新变得利落起来。
陈默转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和身后学生们忙碌的景象。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校园路灯照射下的道路,车尾灯像两颗红色的流星,迅速消失在拐角。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冰凉的玻璃。
叩击声很轻,几乎被室内的其他声音淹没。
但某种更深、更沉的东西,仿佛已经随着那辆消失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在这间刚刚诞生了喜悦和希望的实验室外,蓄积起一片无人听见的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