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听竹轩。
柳如丝捂着小腹坐在镜前,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铜镜里的人影面色惨白,唇上那点胭脂像是浮在纸上的红,遮不住眼底的憔悴。
这已是他喝那 “温补汤药” 的第三日,苦味一天比一天重,小腹的隐痛也从偶尔的抽痛,变成了持续的坠疼。
这半个月来,晋位 “春良侍” 的风光像场幻梦。花恬儿见他受宠,总在花园里故意撞翻他的花锄;其他侍夫的宫人见了他,也多是斜着眼走过,连应门都慢半拍。
唯有李文萱,前几日花恬儿诬陷他偷簪子时,是李文萱悄悄提醒他找鸾台侍卫作证;昨日他在御花园被墨书冷嘲热讽,也是李文萱替他解围。这东宫偌大,竟只有这位性情清冷的李侍人肯对他多些善意。
“小主,御膳房的人来了,说您今日的汤药得趁热喝。” 小厮端着药碗进来,声音里带着担忧,“要不……咱还是再请太医看看吧?您这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柳如丝看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鼻尖萦绕着一股刺鼻的苦味。
他忽然想起那日林星野巡查东宫时,远远对他说了句 “需留意饮食”,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关怀,此刻,却细思极恐。
“你去请李侍人过来,就说我新得的兰亭拓本有几处不解,想向他请教。”
柳如丝攥紧袖摆,指尖微微发颤。他不敢直接说汤药的事,在这东宫,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把柄。
李文萱来得很快,浅蓝长衫衬得他气质愈发清冷,手里还提着个装着笔墨的木盒,正好掩人耳目。
“你说的拓本在哪?” 他进门先扫了眼门外,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问。
柳如丝把药碗推到他面前,声音发哑:“李哥哥,你帮我看看,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李文萱拿起药碗闻了闻,眉头立刻皱起。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簪,轻轻蘸了点药汁,不过瞬息,原本亮白的簪身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
“棉子仁。” 李文萱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捏着银簪的力度都变了,“久服会损伤根本,让男子……绝育。”
他的家中也没少后宅私斗,父亲专门派人教他学了如何防患于未然。
“绝育?” 柳如丝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差点碰翻药碗,“是……是苏正夫?”
“除了他,谁能在太医院的药方上动手脚。” 李文萱迅速收起银簪,把药碗盖严,“你明日就称病,说喝药后头晕恶心,先把药停了。我母亲在吏部尚书府,太医院有相熟的人,我去查是谁改的方子。”
柳如丝点点头,眼眶却红了。在这东宫,他连拒绝一碗药的权力都没有,若不是李文萱,他恐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可这事终究没瞒住。
第二日御膳房的小厮见柳如丝不肯喝药,转头就禀了苏言初。
正君殿里,苏言初捏着茶盏,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当晚姜启华来正殿议事,苏言初便故意露出忧色,一边站着为她续茶,一边叹道:“柳弟弟许是嫌太医院的药苦,今日竟不肯喝了。殿下特意让太医院为他调理身子,若是辜负了这份心意,倒让隶家难做人。”
姜启华正在批阅奏折,笔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言初,淡淡道:“既然喝了不适,你是东宫正夫,该好生规劝,而非在这里抱怨。”
苏言初心中一滞,却只能躬身应 “是”。
他本想借这事让姜启华厌弃柳如丝,没成想反倒惹了姜启华不快。
这柳如丝……当真可恨。
与此同时。
苏府,书房。
“你再说一遍?” 苏丞相把茶盏重重顿在案上。
她看着面前苏阳焰,目光像刀一样锋利:“我让你在鸾台找些林星野偏袒寒门的证据,你竟说找不到?还说她调度公正?”
苏阳焰挺直脊背,没有半分退让:“母亲,林星野调度岗位全凭比试,上个月的夺旗战,周勐赢了我,她才让周勐守正门;这个月的巡查考核,我得了第一,她也破格提拔我做巡查副队长。鸾台上下都看着,我不能作伪证诬陷她!”
“蠢货!” 苏丞相猛地拍案,“你以为她是真的公正?她是在收买人心!等她把寒门侍卫都拉拢过去,我们苏家在鸾台的势力,就全被她拔干净了!”
“那也该堂堂正正较量!” 苏阳焰攥紧拳头,声音提高几分,“用下作手段,就算把林星野拉下来,我们苏家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苏丞相气得脸色发青,却看着女儿眼底的坚定,终究没再骂下去。
这丫头的性子随了一直抚养她的姨母,认死理,多说无益。
次日朝会,御史台的苏派官员捧着奏本出列,声音沉痛:“陛下!鸾台副指挥使林星野,上任以来偏袒寒门侍卫,打压勋贵子弟,动摇鸾台根基,恐危及宫禁安全!臣恳请陛下罢免林星野,另择贤能!”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苏派官员纷纷附和,要求严惩林星野。
皇帝姜屹川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武官列中的林星野:“林爱卿,你有何话说?”
林星野从容出列,手中捧着厚厚一叠文书,躬身道:“臣请陛下御览。这是近三个月鸾台所有岗位比试的记录,每场比试的裁判、流程、结果都有标注。还有各巡查队的考勤表,寒门与勋贵侍卫的执勤次数、失职记录一目了然。另外,这是苏阳焰副队长的晋升文书,她本月考核第一,按凭绩晋升的规矩,才被提拔。”
她将文书递上,继续道:“御史称臣偏袒寒门,可文书上清楚记载,考核优异者,勋贵与寒门侍卫享有同等晋升机会。臣以为,鸾台选贤,当凭实力,而非出身。若因出身打压有能之士,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皇帝翻阅着文书,越看眉头越舒展,最后唇角微扬:“林爱卿公正持重,做事周全,朕心甚慰。你这副指挥使也当了有段时间了,该升正职了,鸾台事务今后便由你全权处置,无需再事事报备。”
苏丞相坐在朝臣列中,脸色一寸寸沉下去。
林星野竟把证据准备得如此充分,鸾台侍卫司指挥使的职位空悬,一直是林星野负责调度,如今非但没受指责,反倒让她真的坐上去了!
这一局,她们又输了。
散朝后,宫道上的人渐渐散去。
一个小厮在转角拦住林星野,左右看了看,迅速把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手中。
“林大人!柳良侍的汤药有问题。” 他语速极快,眼底带着急切,“这是从太医院抄来的药方底册,苏正夫让人把菟丝子换成了棉子仁,那油纸里是柳良侍喝剩的药渣,您拿去查验便知。柳良侍在宫中举目无亲,求林大人……护他周全。”
林星野捏紧油纸包,指尖传来药渣的粗糙触感。
她想起昨夜赵青的密报——墨书最近常往太医院跑,每次都找苏派的王太医,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星野点头收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苏阳焰从远处走来,红衣下摆扫过青石板,脸上带着罕见的郁色。那小厮见有人过来,便匆匆低头走了。
“被你母亲训斥了?” 林星野笑着问。
苏阳焰别过脸,耳尖却微微泛红,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与你无关。”
“有关。” 林星野走近一步,声音温和了些,“你坚持公正,不做伪证,是鸾台之幸。昨日朝会上,我已向陛下提及你的考核成绩,后续还有晋升机会。”
苏阳焰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惊讶,随即又别开脸,嘟囔道:“少来这套!三个月后的校场比试,我一定会赢,把正门巡防权拿回来!”
说完,她转身就走,红衣在宫道上留下一道利落的背影。
林星野看着她的背影,唇角轻轻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