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的呼吸沉重而悠长，每一次喷吐，都为天空的铅灰色画布添上浓重一笔。
沐青依然站在露台的边缘，像一尊被风化的黑色雕像。那股从身体内部爆发、几乎将他撕碎的力量余波，还在四肢百骸隐隐作痛。但这痛楚，远不及芯片那段冰冷判词所带来的万分之一。
牢笼。
这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像一次重锤敲击，让他本就压抑的心脏更加沉闷。他曾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手握神力剧本的爽文主角。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告诉他，他只是个被圈养在特定环境里的实验品。力量越强，囚笼的边界就越清晰，越无法逾越。
他低头，看着露台下方那片由世界树撑起的、生机勃勃的绿洲。精灵们，那些从石化诅咒中苏醒的新生种族，正在其中忙碌。他们的身影渺小，却充满了活力。
在他们眼中，这里是圣域，是神国，是晨曦之城。
但在沐青眼中，这片绿洲只是牢笼里唯一的风景。
他缓缓闭上眼，喉结滚动，那股困兽般的低吼几乎又要从胸腔中挤出。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拉扯感，从他的战术裤腿上传来。
沐青猛地睁开眼，视线下移。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精灵，正仰着小脸，用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眸子好奇地望着他。是伊露，那个在世界树下诞生的、奇迹般的孩子。她还不到沐青的膝盖高，小小的身子裹在用柔软藤蔓和树叶编织的衣物里，光着一双白嫩的小脚丫，踩在冰冷的石地上。
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株散发着微弱蓝色荧光的蘑菇，小小的菌盖像一顶精致的伞。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株蘑菇举到沐青能够看到的高度。
“神……”她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奶声奶气的音节，小脸上满是认真，“……吃。”
沐青僵住了。
他巨大的身躯，那足以手撕龙兽的力量，此刻面对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竟不知该如何安放。他的手指动了动，想去接过那株蘑菇，却又怕自己粗糙的指尖会弄疼她。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一团硫磺味的棉花。
伊露见他没有反应，似乎有些着急。她踮起脚尖，努力将蘑菇再往上送了送，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像一只努力投喂主人的小奶猫。
沐青沉默地与她对视着。
在伊露那双纯净的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恐惧，只有全然的信赖与孺慕。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神”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也不知道他内心正被暴戾与毁灭的欲望所填满。她只知道，这是她们的“神”，是种下世界树、给予她们新生的人。有好东西，自然要第一时间分享给“神”。
这纯粹的善意，像一缕微光，艰难地刺破了沐青心中那厚重的阴霾。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小伊露，但她没有后退，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个“变矮”了的“神”很有趣。
沐青伸出手指，用指甲尖轻轻捏住那株小小的荧光蘑菇。蘑菇的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泥土的芬芳和世界树独有的生命气息。
“谢谢。”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
伊露仿佛听懂了，开心地拍了拍小手。然后，她做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伸出小小的胳膊，抱住了沐青比她脑袋还粗的手指，小脸蛋在他的指关节上亲昵地蹭了蹭。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传来。
沐青的身体猛地一颤，那股盘踞在心中的狂躁与暴戾，仿佛被这一下轻柔的碰触瞬间抚平了大半。
“伊露！”一个温和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沐青抬头，看到洛薇正快步走来。这位负责培育植物的精灵女子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她快步走到伊露身边，将她轻轻拉开。
“神，请您恕罪，这孩子太顽皮了。”洛薇恭敬地躬身行礼。
沐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将那株小小的蘑菇攥在手心。他能感觉到，那微弱的生命能量，正透过皮肤，一丝丝地渗入他的体内，很微弱，却很温暖。
“不必。”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下露台，留给洛薇一个沉默的背影。
洛薇抱着伊露，看着沐青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圣域的坡道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神……好像不开心。”她轻声对怀里的女儿说。
伊露眨巴着大眼睛，将小手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神，饿……”
沐青漫无目的地走在晨曦之城。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亲手规划，由精灵们付诸实施的。围绕着世界树巨大的根系，一座座造型独特的树屋拔地而起，彼此之间用坚固的藤蔓吊桥相连。地面上，坚毅的凯恩正带领着一队圣域守卫者进行日常巡逻，他们身披用变异兽皮鞣制的甲胄，手持黑曜石长矛，步伐整齐，眼神锐利。看到沐青，他们立刻停下脚步，单手抚胸，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沐青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建造大师埃隆正扯着嗓子指挥着几个年轻的精灵。他们正在搭建一个巨大的木质水车，试图利用从山体裂缝中引导下来的一股细小泉水。“角度！角度再高一点！你们这群笨小子，想让神的子民渴死吗？”埃隆的热情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象牙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脸上却洋溢着创造的喜悦。
沐青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了那片在火山灰中开辟出的、堪称奇迹的田地。
洛薇正带着几个女精灵在田间劳作。经过她的精心培育，一些适应性极强的作物已经成功扎根，抽出嫩绿的叶片。几只被世界树净化的、外形酷似狐狸的六足小兽，温顺地趴在田埂上，时不时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
这片绿意，在这灰败的世界里，显得如此不真实，却又如此顽固地存在着。
“神。”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沐青回头，看到智者瑟兰正拄着一根由世界树枝条天然形成的法杖，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这位精灵智者负责记录族群的历史，他的眼神中沉淀着岁月的智慧。
“您似乎有心事。”瑟兰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
沐青沉默。他能有什么心事？他只是发现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而且刑期与自己的生命力挂钩，死都死不掉而已。这种事，要怎么跟这些视他为神明的、单纯的精灵们说？
“看看他们。”瑟兰没有追问，而是抬起法杖，指向那些忙碌的精灵们，“在您到来之前，我们是石头，是没有思想、没有未来的诅咒之物。我们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人’。是您，种下了希望，让我们从永恒的沉睡中苏醒。”
瑟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对我们而言，这片由世界树守护的土地，就是整个世界。而您，就是这个世界的支点。”
沐青的嘴唇动了动，那句“我不是神，叫我领主”又到了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在瑟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确实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想回家的、倒霉的穿越者。
“我……只是有些累了。”沐青最终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神也会疲惫。”瑟兰微微一笑，仿佛完全接受了这个说法，“那请允许我们，为您献上我们的成果，为您拂去疲惫。”
夜幕降临。
与外界那被火山红光映照得如同炼狱般的夜空不同，世界树的圣域内，却是一片祥和与安宁。巨大的树冠上，栖息着一种能够发光的飞蛾，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舞，洒下点点柔和的荧光，如同流动的星河。
精灵们在世界树下最大的一片空地上燃起了篝火。
火焰噼啪作响，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映照着每一位精灵的脸庞。他们没有椅子，就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中央的篝火上，架着几只处理干净的变异羚羊，被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长条的石桌上，摆放着用宽大树叶包裹的烤蘑菇，以及一些洛薇培育出的、味道酸甜的浆果。
这是晨曦之城的第一次“丰收晚宴”。
沐青被安排在了最尊贵的位置，坐在一段被打磨光滑的巨大树根上。他的面前，摆放着最大的一块烤肉，和最大的一捧浆果。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这些精灵，就像一群劫后余生的孩子，用他们仅有的一切，努力地生活着，并笨拙地向他表达着最真挚的感激。
身形高大的凯恩和他的守卫们，此刻卸下了武器，安静地坐在外围，警惕地注视着圣域边缘的黑暗。沉默寡言的黑曜，独自坐在最靠近阴影的地方，他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庞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进行着某种苦修。
斥候莉娅刚刚结束巡逻归来，她利落地将弓箭和匕首放在身边，接过同伴递来的烤肉，小口而迅速地吃着，眼神依旧锐利，时刻保持着警惕。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竖琴声响起。
所有精灵都安静了下来，目光投向了篝火旁的一位女精灵。
是菲音。
这位族群的歌者怀抱着一架埃隆为她亲手打造的竖琴，手指轻柔地拨动琴弦。她的神情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歌声，空灵而清澈，不含一丝杂质，像山间的清泉，像林间的微风，瞬间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
她唱的是精灵族新生的史诗。
“……于无尽灰烬中，沉睡万年，
身躯化顽石，灵魂陷永夜。
……遗忘姓名，遗忘泪水，遗忘天光，
唯余诅咒，如影随形，刻入骨髓……”
歌声低沉，充满了悲伤与迷茫，许多年长的精灵都低下了头，眼中泛起泪光。那是他们被唤醒前，那段漫长而无光的记忆，是被血魔法扭曲的痛苦烙印。
沐青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歌声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突然，琴声一转，变得高亢而充满希望。
“……直至神明踏足此地，
他如山岳，伟岸而至。
他以巨力，辟开混沌，
他以神血，种下奇迹……”
菲音的目光，穿过跳动的火焰，落在了沐青身上。她的眼中，闪烁着崇敬与狂热的光芒。
“……世界之树，破土而出，
生命之光，照彻废墟。
石壳破碎，灵魂归来，
我们睁眼，重见晨曦……”
所有精灵的目光，都随着歌声，汇聚到了沐青身上。那一道道目光，炽热、纯粹、充满了感激与信赖。
“……您是起始，您是终焉，
您是磐石，您是烽烟。
晨曦之城，因您而立，
我们，是您永恒的子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绕梁。
整个圣域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
良久，族群的女长老，白发的诺雅站了起来。她走到沐青面前，双手交叠于胸前，深深地躬身。
“神。”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您赐予我们新生，我们无以为报。但这片圣域，这座晨曦之城，将永远是您的神国。我们是您最忠诚的子民，是您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沐青看着她，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精灵们。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神情。
他忽然明白了。
对他而言，这里是无法逃离的牢笼。
但对他们而言，这里是隔绝了外界所有危险与诅咒的……唯一的天堂。
他越强大，这牢笼就越坚固。换言之，这个天堂，也就越安全。
他被困在这里，成了野兽。但同时，他也成了这个新生族群的守护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所有的恶意与危险，都隔绝在了圣域之外。
这是一种何等荒谬的共生关系。
他内心的绝望与暴戾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像深海的巨兽，盘踞在灵魂的深渊。但此刻，在这片深渊之上，却有什么东西，悄然生根发芽。
那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却又真实到无法忽视的……责任。
他看着诺雅，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块烤得焦黄的肉，那捧鲜艳的浆果。
他伸出巨大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叫我领主”的废话。他拿起了那块烤肉，在所有精灵充满期待的注视下，狠狠咬了一口。
肉质粗糙，调味更是简陋，只有最基础的咸味。
但这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过的，最“有味道”的一餐。
他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所有的精灵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篝火旁再次响起了欢声笑语，仿佛刚才那庄重的仪式从未发生过。
沐青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目光再次投向圣域之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与火光。
那里，依旧是绝望的废墟。
这里，却是希望的摇篮。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既然出不去，那就把这个笼子……建成一个家吧。”
野兽接受了它的牢笼，因为笼子里，有它需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