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为峨眉山披上了一层沉郁的外衣，白日里秀美的峰峦在月色下显露出几分狰狞。
古木枝桠在风中摇曳，影影绰绰，恍若无数精怪潜藏其间。
林越踏着月色，行走在几近无路的险峻之地。他的脚步轻盈得如同落叶飘过积年的苔藓，未发出丝毫声响。
他并未借助火折子照明，双目却在浓稠的黑暗中清晰视物，山石树木的轮廓尽收眼底。
山风不仅送来了远处隐约的狼嚎，更带来了一丝极细微、与周遭自然气息格格不入的异样。
那是一股混合了廉价脂粉、残余陈酒，以及人群长期聚居后产生的浑浊体味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淡得几乎被山风扯碎，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被林越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像是老练的猎人终于锁定了猎物巢穴的大致方位。
循着气味源头，他停在一面爬满老藤的石壁前。
这石壁乍看之下与周围山体浑然一体，但若以他超越常人的目力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些藤蔓的缠绕方式过于规整。
几处落石的堆积也隐隐透着力求自然却难掩刻意的人为痕迹。
倒是会找地方。林越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几分品评的意味。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几块看似天然形成的岩石凸起上或轻或重地叩击、按动。
动作不疾不徐，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弹奏一曲唯有他自己能懂的无声乐章。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从石壁内部传来，细微得几乎要被呼啸的风声彻底淹没。
紧接着，一块与山壁几乎严丝合缝的巨型岩石，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向下延伸、散发着更浓烈污浊气味的洞口。
那股混合着霉味、脂粉香、酒气、食物腐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的气流，顿时找到了宣泄口，汹涌而出。
林越微微皱了皱眉，并非单纯因为这气味难闻，更是因为这气味背后所透露出的信息------此地绝非简单的荒废古迹。
而是一个被长期占据、并且充斥着奢靡与混乱的藏污纳垢之所。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已如鬼魅般没入洞中。
身后的巨石随即缓缓合拢，山壁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余下山风依旧呜咽。
洞内通道初时狭窄陡峭，但脚下的石阶却异常光滑，显然是被人常年行走磨砺而成。
两侧石壁上原有的照明灯盏大多残破不堪，只有通道深处透来些许微弱而摇曳的光线。
林越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向下滑行。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从深处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杯盘碰撞的清脆声、男女放浪的调笑声、软绵绵毫无气力的乐曲声。
以及更深处，那几乎微不可闻、却规律持续着的沉重机括运转声。
看来规模不小，还有点意思。林越心道。
这地下的工程，绝非寻常匪类所能建造，那规律的机括声，暗示着内部有着极其精密且庞大的机关系统。
这勾起了他一丝探究的兴趣。
下行约数十丈后，通道逐渐变得开阔，并出现了岔路。
一条通往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主区，另一条则更为幽暗寂静。
林越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左侧那条无人声的岔路。
这条通道两旁的壁上有一些古老的浮雕，风格古朴苍劲，描绘着古老的征战、祭祀场景。
与入口处那艳俗的脂粉气修饰显得格格不入，仿佛诉说着此地尘封的过往。
通道尽头，是一间八角形的石室。
石室中央，赫然矗立着七个巨大的绞盘，分别以金、银、铜、铁、锡、石、木七种材料制成。
大多数绞盘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密布，诉说着岁月的沉寂。
唯有那个控制通往表层生活区域的绞盘旁边，散落着一些新鲜的食物残渣和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壶。
显示着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
林越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其他绞盘。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隐隐透着阴寒之气的绞盘上时，停留了片刻。
他注意到，尽管绞盘上也覆盖着灰尘，但其边缘和某些关键部位，依稀能看到一些凌乱而模糊的指印。
仿佛曾有人在此仓皇尝试、用力扳动，却又因不得其法或力有未逮而最终放弃。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守着宝山，却只敢在门口打转，可悲又可笑。
林越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嘲讽。
盘踞此地的主人，显然知道这些绞盘控制着地宫的重要区域，但因胆怯，只敢蜷缩在最表层的安乐窝里醉生梦死。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这间充满秘密的绞盘室，向着人声传来的主生活区行去。
越靠近主区，人工修饰的痕迹就越发明显且俗艳不堪。
原始的岩壁被粗糙地打磨光滑，甚至镶嵌了些能反光的廉价矿石，试图营造华丽感却更显粗鄙。
地上铺着颜色刺眼、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的所谓昂贵地毯。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脂粉香和酒肉之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林越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然潜至主厅边缘，隐身于一根支撑穹顶的巨大石柱之后。
下方大厅可谓灯火通明，布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却毫无品味可言，充满了暴发户式的炫耀。
珍馐美酒如同寻常物事般随意摆放，不少已经变质，珠宝首饰更是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角落，蒙着油污。
大厅中央一张宽大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个仅着轻薄纱衣、肌肤胜雪、体态慵懒媚态横生的女子。
她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魂摄魄，正是江湖中恶名昭彰、人称迷死人不偿命的萧咪咪。
她周围围着几个面容俊秀、但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麻木的年轻男子，正小心翼翼地为其捶腿斟酒。
动作机械，如同提线木偶。
角落里，乐师有气无力地弹奏着靡靡之音，为这醉生梦死的场景添着背景。
林越静静观察。
萧咪咪的内息浮夸不实，远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凝练程度。
她眼神流转间媚意盎然，却难掩深处的一丝焦躁与对容颜易老的恐惧。
她的倚仗，更多是那身媚术和防不胜防的毒物，而非扎实深厚的武功根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男宠，注意到一个穿着褪色青衣的少年。
虽然同样消瘦苍白，但低垂的眼帘下，眼神深处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锐利与不甘。
时间在喧嚣中流逝，宴会渐入酣境。
萧咪咪似乎醉了，脸颊酡红，突然毫无征兆地怒斥道：滚！都给老娘滚出去！看着就心烦！
声音娇媚中带着一丝尖厉。
那些男宠和乐师如蒙大赦，又似习以为常，战战兢兢地迅速退下。
顷刻间，喧闹的大厅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摇曳的烛火。
萧咪咪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到一面看似普通的石壁前。
依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拍击了数下。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后，一道暗门滑开，她摇晃着身子，走了进去。
林越耐心地在柱后等待了片刻，确认厅外无人，室内也无其他异常动静后，才如一阵轻风般从柱后滑出。
在暗门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他身形微动，已迅捷无伦地闪身而入。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严丝合缝。
门后是一间更为私密、装饰也更为奢华的卧室，那股甜腻的脂粉气在这里浓得几乎化不开。
萧咪咪倒卧在铺着锦缎的大床上，罗衫半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呼吸沉重，似乎已烂醉如泥。
口中还发出模糊的呓语。
林越没有立刻靠近床边，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梳妆台上的珠宝匣、衣架上的华服、墙角香炉里燃着的催情香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悬挂的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笔法柔媚、描绘仙女散花的图画，画中仙女的眉眼竟与萧咪咪有几分相似，透着一股自怜自恋的意味。
他走近画作，指尖在画轴边缘轻轻触摸，果然察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间隙。
稍加用力一按，画卷无声地向上滑开，露出了后面墙壁上的一个暗格。
暗格中放着几本账册和一叠信件。
林越取出翻阅，账册上详细记录着萧咪咪多年来劫掠、诱骗所得的财物，以及一些被她害死的人名。
信件则是她与某些江湖败类往来的证据。
其中还夹杂着她自己写下的笔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地宫核心区域的渴望、多次尝试寻找未果的焦躁。
以及对衰老的恐惧。
费尽心机，徒劳无功。林越迅速浏览完毕，将其原样放回，画卷滑下，恢复原状。
就在这时，床上的萧咪咪翻了个身，呓语声稍大了一些：宝贝......我的宝贝......到底藏在哪......
她的手在空中无力地乱抓了几下。
这个动作让林越注意到，她的枕头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掀开枕头一角，下面是一个颜色陈旧、边缘磨损的锦囊。
打开锦囊，里面是一束用红绳仔细扎起的头发，以及一张泛黄的纸条。
上面写着笔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四个字：各安天命。
林越目光微动，似乎想到什么，但并未触动它们，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锦囊原样放回枕头下。
就在他转身欲探查房间他处时，异变陡生！
床上的萧咪咪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醉意全无，只剩下冰寒刺骨的杀意与一丝计谋得逞的狡诈！
小贼！看够了就给老娘留下命来！
娇叱声出的同时，她人已如母豹般弹起！
双手挥洒之间，数十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淬毒暗器，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射向林越周身大穴！
与此同时，她身形如电，十指指甲瞬间变得乌黑发亮，带起凌厉的破空声，直抓林越的面门和咽喉。
招式狠辣迅捷！
这一下变起仓促，若是寻常江湖高手，恐怕立时便要着了道儿。
然而林越却似早有预料，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不慌不忙，身形如同风中柳絮般向后飘退。
间不容发地避过了所有淬毒暗器。
暗器叮叮当当地射入他身后的墙壁和地面，冒起丝丝青烟。
与此同时，他右手并指如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向萧咪咪右手腕脉门，指风凌厉。
萧咪咪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法如此之准。
她急忙变招，身形诡异地一扭，险险避过指风，左掌顺势拍出，掌风凌厉。
竟隐隐带着几分昆仑派正两仪掌法的沉稳架势，但掌缘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显是喂有剧毒。
哦？昆仑派的架子，可惜走了邪魔的路子，画虎不成反类犬。
林越侧身轻松避过，口中还有闲暇点评。
同时衣袖一拂，一股柔韧的劲力涌出，已将毒掌引偏方向，使其拍在空处。
萧咪咪一击不中，娇叱一声，双手在腰间一摸，已多了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双刃在手，她身形舞动，划出诡谲莫测的弧线。
一招之间，竟同时刺向林越咽喉、削向其手腕。
招式狠辣快捷，隐隐有巴山回风舞柳剑的影子，却被她化用于短刃之中，更添几分阴险。
形似而神非，破绽百出。
林越身影如鬼魅般晃动，于密集的刀光中从容穿梭，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
他的指风、掌影信手拈来，每每击中萧咪咪发力最别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
逼得她招式屡屡中断，气血翻涌，难受得几乎要吐血。
萧咪咪越打越是心惊，她一生凭借从数百情郎处学来的零碎武功和媚术毒药，罕遇敌手。
此刻却觉对方武功深不可测，眼力更是毒辣到了极点，自己每出一招，似乎都被对方一眼看穿根源和破绽。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她。
她厉喝一声，将压箱底的功夫尽数施展出来。
掌、指、刀、剑、鞭、暗器手法层出不穷。
时而如少林金刚掌般刚猛，时而如华山剑法般轻灵，时而有点苍派的迅捷，时而带青城派的诡异。
甚至夹杂着些许西域的奇诡身法。
这些武功杂糅在一起，毫无章法，却又如同疾风暴雨般向林越攻来，试图以杂乱取胜。
林越依旧从容不迫，在方寸之地挪移闪避，指、掌、袖、袍皆可为武器。
截、引、震、封，将萧咪咪看似凶猛实则散乱的攻势一一化解。
口中淡然点评之声不绝：这式峨眉的穿花掌，只得其形，柔媚有余，劲力不足......
这招崆峒的追风短打，火候差得太远，速度是有了，准头呢？......
博而不精，杂而不纯，徒具其表。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在萧咪咪的心上，将她最后的信心彻底击溃。
她尖叫一声，身形猛地向后暴退，脚下一连踩动数块地砖，触发了寝室内预设的所有机关！
霎时间，机括声连响！
墙壁、天花板、地面同时射出无数毒针、毒蒺藜！
一股粉红色的迷烟从香炉中喷涌而出！
同时，林越脚下的一片地砖猛然塌陷，露出下面寒光闪闪的锋利铁刺！
面对这全方位无死角的绝杀之局，林越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道淡不可见的青烟。
在狭小的空间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闪烁腾挪。
他的动作飘逸流畅，如同未卜先知，所有激射而来的暗器皆擦身而过，迷烟亦无法近身。
塌陷的地刺更是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甚至在闪避之余，他还有闲暇屈指一弹，将一枚射向床头那幅《仙女散花图》的毒针弹开。
仿佛不忍这画作被毁。
萧咪咪见状，心胆俱裂，已知绝非敌手。
她趁乱扑向软榻，伸手探向暗格，那里藏着她同归于尽用的绝命毒药。
玩够了吧？该结束了。林越平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声落人至，萧咪咪只觉眉心一凉，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指力透脑而入。
她眼中的惊骇、怨毒、不甘瞬间凝固，娇媚的身躯软软倒回床榻之上，气息已绝。
林越看了一眼那个旧锦囊的方向，微微摇头。
似是叹息，又似是告诫：贪享浮华，不修根本，纵有奇遇，博采众长，却终是虚妄，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不再停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便走向那幽深的地宫通道深处。
将身后的奢靡与死亡一同抛却。
接下来的探索，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