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方才黑风寨前的血腥与杀戮悄然掩去。林间弥漫的，依旧是那混合着腐叶、湿土与未知花草的浓郁气息，只是此刻，其中又掺入了一丝新鲜的血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的无声战栗。
那些被林越随手救下的苗女与青年，搀扶着伤者，早已如同受惊的林鹿般，消失在密林深处，甚至不敢回头多望一眼那尊青衣煞神。林越独立于一片狼藉的空地中央，残存的血腥味对他而言，与周遭草木泥土的气息并无二致。他微微侧耳，超级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向着更深的苗疆腹地蔓延开去，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极远处人声攒动、犬吠隐隐、以及某种独特的、带着蛊虫微弱生命波动的气息。
他的目标，并非漫无目的地游荡。黑风寨这等货色，不过是顺手碾死的虫豸。他真正要找寻的，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真正的主人，那些传承着古老蛊毒秘术、掌握着超乎中原武林想象的奇诡力量的寨子。尤其是，与那神秘莫测、亦正亦邪的五仙教可能有所关联的部族。
循着感知中最浓郁的那股与混合的方向，林越的身影再次融入幽暗的丛林。他的步伐依旧从容，所过之处，毒虫退避，瘴气分流，仿佛整片丛林都在为他无声地让路。
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山谷盆地中，依山势修建着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楼体多以粗大竹木搭建，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黑瓦，充满了粗犷而古老的韵味。寨子周围设有简陋却实用的竹木栅栏，入口处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些涂抹着诡异彩绘的图腾柱，柱顶上悬挂着风干的兽骨和某种晒干的草药束，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散发出淡淡的药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
此处，便是方圆百里内规模最大、也最为排外的黑苗寨。
此时虽已夜深，寨门处却依旧有火光跳动，四名身着黑色土布短褂、腰间挂着弯刀、脸上涂抹着几道白色纹路的精悍苗人守卫，正警惕地巡视着。他们手中并未持寻常的火把，而是提着一种特制的灯笼，灯罩似乎以某种半透明的兽皮制成，内里燃烧的火焰竟带着淡淡的幽绿色，映照得他们本就凶悍的面容更加诡异。更令人心悸的是，在他们周围的黑暗中，隐约传来细微的声和低沉的嗡鸣，显然潜伏着不止一种经过训练的毒虫蛊物。
当林越那与苗疆环境格格不入的一袭青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寨门前方，被那幽绿火光勾勒出轮廓时，四名守卫几乎同时悚然一惊，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猎豹，瞬间绷紧了身体！
什么人？！站住！为首一名脸上有着刀疤的守卫厉声喝道，声音嘶哑而充满敌意，手中的弯刀已然出鞘半寸，反射着幽绿的光芒。其余三人也迅速散开，形成合围之势，眼神凶狠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常年居于深山，与毒虫瘴气为伍，性情本就彪悍排外，对于深夜突然出现的陌生汉人，更是抱有极大的警惕和敌意。
林越并未理会那充满威胁的喝问，目光平淡地扫过那幽绿的灯笼以及守卫们腰间鼓鼓囊囊、散发着微弱毒物气息的皮囊，声音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听闻黑苗寨善养蛊弄毒，医术别具一格。在下游历至此，特来寻访交流。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真的是来切磋学问的文人，但在这深夜的苗寨门前，显得无比突兀和诡异。
交流？刀疤守卫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讥讽的狞笑，汉人小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们汉人游玩的地方！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让你尝尝爷爷们蛊虫的厉害！说着，他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唿哨。
霎时间，黑暗中那声大作！只见数以百计、大小不一、色彩斑斓的毒蜂与蜈蚣，如同得到了指令般，从四周的草丛、石缝中猛地涌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与爬行声，朝着林越蜂拥而去！这些毒虫显然经过特殊驯养，行动迅捷，毒性猛烈，在幽绿火光下更显狰狞。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寻常武林高手瞬间毙命的虫潮，林越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些毒虫在冲到他身周三尺之外时，仿佛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却绝对无法逾越的气墙，无论它们如何振翅冲击、毒牙啃咬，都无法再前进分毫！更诡异的是，部分冲得太猛的毒虫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惊吓与反噬，开始晕头转向，甚至失控地反过来扑向它们的主人！
哎哟！妈的！怎么回事？！几名守卫猝不及防，顿时被几只反噬的毒蜂蜇中，痛呼着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拍打驱赶，场面一时颇为狼狈滑稽。
刀疤守卫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驯养这些蛊虫多年，从未见过它们如此失控，甚至反噬其主！眼前这汉人青年，明明什么都没做！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刀疤守卫又惊又怒，声音带上了几分色厉内荏。
林越并未回答，只是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寨子深处那栋最高、也最为古朴、门口悬挂着更多兽骨与草药的黑瓦吊脚楼，声音依旧平稳：看来寻常守卫做不了主。去通传你们寨中能主事、懂医术蛊术的人来。否则，我不介意自己进去找他。
他的话语内容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力。几名守卫面面相觑，都被这诡异莫测的手段震慑住了。刀疤守卫咬了咬牙，对一名年轻守卫使了个眼色。那年轻守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飞快地跑向寨内。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内传来。只见一位身穿黑色镶蓝边苗服、头缠同色包布、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下颌留着几缕花白短须的老者，在那年轻守卫的引领下快步走来。他手中拄着一根奇特的藤杖，杖身盘绕着一条约尺许长、通体赤红如血、头生肉冠的怪异小蛇，蛇信吞吐，发出轻微的声。
老者来到寨门前，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林越身上，尤其是林越身周那无形力场以及地上那些晕头转向、甚至僵死当场的毒虫，瞳孔不由微微一缩。他挥手止住了还想说什么的刀疤守卫，上下仔细打量了林越一番，眼中惊疑不定，但语气却相对克制：老夫乃黑苗寨苗老司。阁下深夜闯寨，伤我护寨蛊虫，所为何事？他刻意忽略了守卫被反噬的细节，将重点放在上，试图掌握一丝话语主动。
林越看向这位明显是寨中核心人物的苗老司，开门见山：听闻黑苗寨传承古法，于医、蛊、毒三道别有见解。在下于此三道亦略有涉猎，特来交流印证。
苗老司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汉人医师、江湖术士也不少，大多对苗疆蛊毒要么嗤之以鼻，要么畏如蛇蝎，像这般深夜独自前来、口气平淡却说要交流印证的，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对方方才显露的那一手无形拒蛊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
交流？苗老司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傲然，我黑苗寨秘术，乃先祖所传，不与外人。阁下请回吧。他并未直接拒绝，但话语中的排外与轻视之意显而易见。
林越并不意外，淡淡道：是么？那我且问老司几个问题。贵寨是否常年有人罹患一种怪病，发作时浑身忽冷忽热，关节肿痛如针刺，皮肤下隐现青黑色脉络，寻常草药罔效，需以特定活蛊入药，以毒攻毒，方能暂缓，然每隔数月必再复发，且一次重于一次？
苗老司原本淡然的神色骤然一变，眼中爆出惊愕的光芒，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你怎知缠丝痧此言一出，他立刻意识到失言，但眼中的震惊却难以掩饰。这缠丝痧是寨中一种极为隐秘的遗传恶疾，外界绝无可能知晓，更别说如此清晰地描述症状了！
林越不答，指了一下地上一种僵死的绿色蜈蚣，继续问道：另，贵寨饲养碧线蛊时，是否常以三阴草汁液混合露水喂养，以期增强其毒性敏捷？此法初期见效甚快，然久而久之，此蛊寿命必大幅缩短，且产卵孵化率极低，十不存一，可是如此？
苗老司握着藤杖的手猛地一紧，杖头那赤红小蛇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林越所说，竟是寨中饲养碧线蛊的核心秘法之一，而其弊端，也是寨中几位老司近些年才隐隐察觉、却始终找不到缘由和解决之法的难题！此人竟一眼看破？！
还有，林越目光扫过苗老司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陶罐，那罐中所盛，应是用以治疗高热惊厥的冰心散，主料是百年寒潭边的七叶冰萝辅以三味阴性草药研磨而成。但其中一味阴凝花，采摘时若沾染了正午阳光，其性便会由阴转燥，与七叶冰萝药性相冲，非但不能退热，反而可能引动心火，加重病情。观此罐药气，隐有一丝燥意，可是采摘或炼制时出了差错？
苗老司彻底色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腰间的陶罐，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冰心散的配方与炼制极为讲究，其中关窍更是绝不外传！对方不仅准确说出了配方主料，竟连阴凝花采摘需避阳光这等细微禁忌、以及自己这一罐药散因前几日一名学徒疏忽而可能存在的瑕疵都点了出来！这已经不是见识广博了，这简直是...简直是洞悉入微，如同亲见！
刀疤守卫和其他几名苗人看着自家素来威严深重的老司如此失态，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惊骇与茫然。他们虽不懂那些深奥的医蛊之理，却明白，这个神秘的汉人青年，似乎句句都说中了寨中最核心、最隐秘的难题！
苗老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再次看向林越时，眼神中的轻视与排外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已然变得截然不同：阁下...究竟是何人？从何得知这些？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林越平静道，重要的是，我所言是否属实？而这些问题，我恰好，略知一二解决之道。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苗老司心上。困扰寨中多年的痼疾、蛊虫饲养的瓶颈、甚至炼药中的瑕疵...此人竟声称都有解决之道？若是旁人所说，他定然嗤之以鼻，但对方方才寥寥数语，已展现出远超他想象、甚至超越黑苗寨历代先辈的恐怖见识！
苗老司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寨规森严，秘术绝不外传。但...若真能解决这些难题，对黑苗寨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恩惠。而且，此人深不可测，若强行驱逐，后果恐怕...
最终，对知识与解决难题的渴望，以及对林越深不可测实力的敬畏，压倒了对祖规的坚守。苗老司长长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道路，姿态变得谦卑了许多：阁下...请随老夫入寨详谈。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刀疤守卫等人见状，虽心中震惊无比，却也不敢再多言，纷纷低头让路。
林越微微颔首，缓步走入寨门。他所过之处，那些残余的蛊虫依旧惊慌退避，寨中各家吊脚楼下悬挂的、用以驱虫或预警的小型蛊罐，都微微震颤起来，引得一些尚未安睡的苗人从窗口好奇而畏惧地张望。
苗老司将林越引至自家那栋最为古朴的吊脚楼内。楼内陈设简单，却充满了各种草药、兽骨、矿石以及大大小小的陶罐、竹篓，空气中混合着复杂的药味、蛊虫分泌物气味以及淡淡的烟火气。正中火塘燃烧着，照亮墙壁上一些色彩斑斓、却充满神秘古朴意味的壁画。
两人相对坐下。苗老司亲自奉上一碗苦涩的凉茶，态度已然是平等论交，甚至带有一丝请教意味：阁下方才所言缠丝痧解法...
林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扫过火塘边晾着的几株草药，随手拈起一株暗紫色、叶片呈星状的干草，道：此物在当地俗称紫星兰，常被用以镇痛，然其根茎部蕴含一种极微量的独特汁液，需以晨露稀释，外敷于特定穴位，辅以轻柔手法疏导淤塞脉络，方可逐步化解那之毒，而非一味以烈蛊攻伐，耗损患者元气根本。
他又指向墙角一个密封的陶瓮：饲养碧线蛊，三阴草汁液性太烈，可改用幽泉苔碾碎混合少量新鲜兽血喂养，虽初期见效稍慢，但蛊虫根基更稳，毒性更为绵长阴狠，寿命与繁殖能力皆可大幅提升。
至于那冰心散的瑕疵，他更是直接说出了如何以另一种阴性草药夜交藤的汁液进行中和补救的详细法子。
每说一句，苗老司的眼睛便亮一分，听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抚掌惊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妙啊！真是妙啊！先祖典籍中曾有模糊提及，却远不及阁下所言清晰透彻！老夫...老夫受教了！他激动得胡须微颤，看向林越的目光已然充满了由衷的敬佩，那是一种对真正学识渊博者的尊敬，与最初的敌意和戒备判若两人。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苗老司迫不及待的请教与林越深入浅出的解答。林越并未藏私，将现代医学中的微生物、药理、生物习性等概念，用苗疆能理解的、近乎的方式阐述出来，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本质，令苗老司茅塞顿开，许多困扰多年的难题迎刃而解，仿佛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交流愈深，苗老司愈发觉得对方学识如渊似海，深不可测，态度也愈发恭敬，几乎执弟子礼。
见时机成熟，林越方才似不经意间问道：听闻苗疆深处，有一名为五仙教的传承，于蛊毒之术的钻研，更为精深玄奥，不知老司可知其所在？在下游历四方，亦想前往拜访一二。
正沉浸在获得新知识巨大喜悦中的苗老司闻言，神色微微一凛，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之色。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阁下果然非同凡人，竟知五仙教之名。不瞒阁下，五仙教确是我苗疆蛊毒之术的源头与圣地，神秘莫测，地位超然。其总坛位于西南方向极深处的万毒涧内，具体路径极为隐秘，且沿途遍布天然毒瘴与人工布置的蛊阵，凶险万分，外人绝难寻到，即便寻到，也难逃一死。即便是我黑苗寨，也仅与外界一支负责采购的使者偶有接触，知其大概方位，却从未被允许踏入核心区域。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了一下林越的神色，见对方依旧平静，便继续道：五仙教中人，性情大多...嗯...颇为孤僻排外，且极度重视传承隐秘，对外来者，尤其是汉人，敌意极深。阁下虽学识通天，但若要前往，务必...务必万分小心。据传，近期似有中原武林人士不知天高地厚，试图闯入万毒涧寻衅，已引得教中高层震怒，沿途防卫想必更为森严...
林越静静听着，将万毒涧西南方向防卫森严等关键信息记下，面色并无变化，只淡淡道：多谢老司告知。既是如此，更值得前去一观了。
苗老司见劝不住，也不再多说，只是眼中担忧之色更浓。他想了想，起身从内室一个上了锁的阴沉木箱中，取出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触手冰凉、雕刻成一只栩栩如生、首尾相衔的蜈蚣形状的黑色玉符，郑重地递给林越：此乃多年前，一位五仙教外派使者赠予我寨的信物，言道若遇极大难处，可持此物前往西南方向百里外的雾隐谷寻求一线帮助，或许能得见一位巡使。但也仅此而已，能否成行，全看天意与对方心情。阁下于我有大恩，此物便赠予阁下，或能...或能减少些许麻烦。但切记，万不可强闯，五仙教之能，远超想象...他反复叮嘱，显然对五仙教心存极大敬畏。
林越接过那枚微凉的蜈蚣玉符，指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阴寒能量波动，知道此物并非凡品。他微微点头：有心了。
又在寨中停留片刻，解答了苗老司几个最后的关键疑问后，林越便起身告辞。苗老司亲自送至寨门外，一路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直到那袭青衫彻底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他才长长吁了口气，擦去额角的汗水，望着林越离去的方向，对身边心腹感叹道：此人学识如渊如海，更可怕的是，其体内仿佛蕴着一轮生生不息的天地洪炉，万毒难侵，万法难伤...绝非我等凡俗所能揣度。五仙教此番...怕是迎来了一位他们都无法预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