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深嵌入骨髓的、沉闷的钝痛,主要盘踞在后背,随着每一次呼吸细微地牵扯着,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塌和摩擦。但这痛楚,相较于脑海中那片更加混沌、更加令人烦躁的迷雾而言,反而显得清晰而易于忍受。
张琪琳靠坐在温泉边缘,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苍白的脸颊。泉水温暖,熨帖着肌肤,暂时驱散了长白山腹地的刺骨寒意,却无法温暖她眼底亘古不化的冰冷。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依旧是黑色的、式样古朴的练功服样式,材质特异,看似单薄却能极好地保持体温,破损处也被用某种奇特的方式细细缝合,几乎看不出痕迹。这是她在离开秦岭后,于一处深山中不起眼的隐秘据点找到的,那里有和她身上原本衣物制式相似的储备,还有一些零碎的、她看得懂却串不起线索的标记。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线,在牵引着她。
记忆依旧是一团乱麻。张家古楼、诡异的青铜树、那个吵吵嚷嚷却莫名让她没有下杀手的叫吴邪的男人、还有最后那枚从遗骸中得到的、触手冰凉的青铜钥匙……画面支离破碎,前后颠倒,缺乏逻辑。
但有一种本能,比记忆更清晰,如同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指令,指引着她一路向北,进入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巍峨山脉。
这里,有她要寻找的答案。或者说,是答案的一部分。
“终极”、“青铜”、“守护”……这些词汇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偶尔在她意识中闪过,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头痛和更深沉的迷茫。
温泉的水流缓缓涌动,带来一丝异样的震动。
张琪琳闭合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她的听觉远比常人敏锐,即使在这流动的温泉水声中,她也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属于人类的嘈杂脚步声和交谈声,正在向这个方向靠近。
麻烦。
她不喜欢人群,更不喜欢嘈杂。尤其是在她需要安静休整,试图从混乱中捕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指引时。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蒸腾的白汽中显得越发清冷空寂,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频率,只是静静地听着,判断着来人的数量、距离和状态。
很快,一行人影跌跌撞撞地从硫磺味弥漫的雾气中钻了出来。他们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正是找到这处温泉休整的吴邪、胖子、潘子、张起灵以及陈皮阿四一伙。
“我靠!温泉!胖爷我总算能活过来了!”一个格外洪亮又咋呼的声音响起,属于那个叫胖子的男人。
张琪琳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这群不速之客,如同扫描一件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评估着潜在的威胁等级。她的视线在掠过那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看起来格外狼狈的年轻男人(吴邪)时,几乎没有停顿,但在触及他身边那个沉默的黑发年轻人时,却几不可查地滞留了一瞬。
那个人……很安静。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而且,有种奇怪的……
没等她那混乱的记忆库给出反馈,胖子的咋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针对她的。
“哟嗬!这地方还有人?还是个小姑娘?……诶诶诶?”胖子的声音充满了惊奇,他眯着眼,借着雾气仔细打量张琪琳,又猛地扭头看看身边的张起灵,嘴巴张成了o型,“天真的!小哥!你们快看!这妹妹……这妹妹怎么长得跟小哥你那么像?!就是头发长了点,是个女娃!小哥,这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吧?”
吴邪也早就看到了温泉边的人影,初时以为是幻觉,待看清后,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声音都结巴起来:“是…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似乎怕惊扰到她,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你…你的伤好了吗?”
张琪琳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吵。
还是那么吵。
尤其是那个胖子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让她刚刚稍有平复的头痛又隐隐有复发的趋势。
她完全无视了胖子的离谱猜测和吴邪的连环问题,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当他们不存在。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言语上的拒绝都更加彻底。
吴邪的热情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但他似乎已经有些习惯了她这种态度,挠了挠头,有些讪讪,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那个……你……你怎么会来长白山?你一个人吗?”
依旧没有回应。空气里只有温泉咕嘟的声音和胖子夸张的呼吸声。
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张琪琳身上,那双淡然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少女,但她身上那种气息,那种极致的内敛和冰冷,尤其是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让他无法忽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种族内审视小辈的眼神观察着她。
他注意到她坐姿看似放松,实则周身没有任何破绽,随时可以暴起发力。她脸色过于苍白,并非冰雪所致,更像是失血或元气未复,但眼神却锐利清明。她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出于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属于张家族长的责任,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淡:“这里很危险。”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可能最接近她来历的猜测:“放野,不是这里。换一个地方。”
放野?张琪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这个词……有点熟悉。似乎触及了某个记忆的角落,但依旧模糊不清。是张家的一种试炼吗?他把自己当成了出来历练的张家族人?
但她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外界的一切信息,此刻都只是噪音,干扰着她试图连接那破碎线索的努力。
吴邪看着这场面,觉得尴尬又诡异,连忙打圆场,同时也是在向陈皮阿四那边的人介绍:“四阿公,各位兄弟,这…这位是张琪琳,我们之前在秦岭……呃,偶然认识的。”他省略了惊心动魄的过程,“那个,小哥,她可能……不太爱说话。”
他从背包里翻出干净的水壶和压缩饼干,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张琪琳身边的干燥岩石上:“走了这么久路,渴了吧?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食物的气味飘入鼻尖。
张琪琳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那水壶和饼干,又抬眸看了一眼吴邪。这个人的眼神里,有种奇怪的执着和……善意?虽然很吵,但似乎没有恶意。而且,她确实需要补充体力。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拿过了水壶,拧开,小口地喝了起来。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喝了水,她又拿起那块压缩饼干,小口地吃着,完全无视了周围各种打量、好奇、警惕的目光。
吴邪和胖子趁机又围了上来,问题一个接一个。
“张……张琪琳是吧?你今年多大了呀?怎么一个人跑这鬼地方来了?” “妹妹,你跟我们小哥到底啥关系啊?你跟他说句话呗?” “你这身手跟谁学的?也太牛了!”
张琪琳:“……” 她吃完最后一口饼干,将水壶盖好,放回原处。然后,在吴邪和胖子期待的目光中,终于吐出了两个清晰的音节:
“张琪琳。”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十六。”
说完,再次闭上眼睛,摆明了拒绝再交流任何信息。
吴邪&胖子:“……” 这就完了?!名字和年龄?没了?
张起灵在听到名字和年龄时,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张琪琳……这个名字……十六岁……独自出现在长白山……他几乎更加确信这是族里出来“放野”的小辈了。只是,选择长白山如此凶险之地,要么是极度自信,要么就是……另有隐情。他作为族长,不能不管。
他还想再说什么,张琪琳却仿佛预知了他的意图,在他开口前,极轻地、却带着明显不耐地吐出一个字:
“吵。”
一个字,堵回了所有还未出口的关切、疑问和劝诫。
张起灵沉默了。陈皮阿四那边的人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潘子皱了皱眉。顺子则一脸茫然。
吴邪看着这油盐不进、比小哥还要惜字如金的姑娘,哭笑不得,最终叹了口气,尝试着发出邀请:“那个……琪琳妹子,这山里太危险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张琪琳眼皮都未抬。她本能地想要拒绝。独行才是她的风格。
但是……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秦岭山洞里,吴邪那邪门到极致的招灾体质,以及……他刚才递过来的食物和水。
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感觉浮现出来。跟着他,似乎……会遇到更多的“事情”?而更多的“事情”,或许意味着更多的线索?而且,刚接受了他的食物……
她沉默了片刻,就在吴邪以为又会遭到无声拒绝时,她极轻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嗯。”
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
吴邪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太好了!你放心,跟着我们,吃的管够!我的包里的东西,我们一起用!”他仿佛找到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张琪琳没有再回应,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个点头答应同行的人不是她。
温泉热气氤氲,两拨心思各异的人马,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沉默神秘的少女,气氛变得越发微妙和难以预测。
而张琪琳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缓缓沉淀——
青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