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劫后初定的一座小镇,炊烟袅袅,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驱散了不久前还弥漫在此的血腥与死寂。
林风缓步走在集市上,目光所及,皆是百废待兴的景象。
他的神识并未刻意铺开,只是如常人般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捧着一只粗陶大碗,正从他身边跑过,碗里盛着冒着热气的粟米饭。
孩童跑得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林风随手一扶,稳住了他的身形。
“谢谢仙长!”孩童奶声奶气地道谢,又埋头扒了一大口饭。
林风的目光本已移开,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只陶碗的碗底。
碗底内部,刻着三个模糊不清的古篆——承天恩。
就是这三个字,让林风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着那孩童,每吞咽一口米饭,其眉心祖窍之中,便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灰光一闪而过,那本该因食物而充盈的精气神,仿佛被无形之物悄然窃走了一缕。
那不是掠夺,更像是一种……自愿的献祭。
他的心头一沉,心火如丝,瞬间缠绕上自己的神识,向四周蔓延。
他“看”向了酒肆的酒坛,坛身烧着“天赐甘霖”;他“看”向了铁匠铺新打的锄头,锄柄烙着“敬天勤作”;他“看”向了闺阁女子梳妆的铜镜,镜背铭着“顺天之颜”。
九域之内,凡人所用之器物,从饭碗到兵刃,从农具到胭脂盒,竟无一例外,都在最隐蔽之处,藏着类似的天道铭文!
这些铭文如最阴险的毒素,无声无息,随着每一次使用,每一次接触,侵蚀着使用者的潜意识,将“天道至高,凡人皆应感恩臣服”的念头,深植于灵魂最深处。
林风的指节捏得发白,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原来他们连吃饭,都在被洗脑。
这已经不是奴役,而是从根源上扭曲了“人”的定义。
几乎在同一时间,葬仙宗,寒霜峰顶。
闭关九日的苏清雪猛然睁开了双眼,她的身前悬浮着一面由极致寒气凝结而成的“器镜”。
镜光流转,映照出的并非山川河流,而是九域大地之上,成千上万座陶窑、铁铺、瓷坊的景象。
镜中,无数匠人神情专注,正一丝不苟地在即将成型的器物上进行最后的铭刻。
他们的动作无比虔诚,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然而,在苏清雪寒霜神脉的洞察下,每一位匠人握着刻刀的手腕上,都缠绕着一缕无形无质的灰黑气流。
那气流汇聚成一只虚幻的手,精准地引导着匠人的力道与笔锋,将那些“天恩”“天赐”的铭文,烙印在器物之上。
那正是由“天道残念”所化的“铭刻之手”,它不直接控制匠人的心智,而是污染他们的技艺传承,让这种铭刻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一种“理所当然”的工序。
“窃人之功,以为天恩,好一个天道!”
苏清雪眸中霜华大盛,一声清叱,并指为剑,一道纯粹到极致的寒霜剑气骤然斩向虚空。
剑气无形,却瞬间贯穿了三十六座州府,精准地落入镜中所显的各大官窑重地。
“咔嚓——!”
刹那间,三十六座窑口内,数万件即将出炉的碗碟瓷器齐齐碎裂,那些刚刚被刻下的天道铭文,更是在无形剑气的冲击下,仿佛被点燃的纸张,瞬间化为飞灰。
所有被“铭刻之手”操控的匠人,只觉手腕一轻,心头一阵茫然,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葬仙宗星台第十层。
洛倾城面色苍白如纸,她刚刚燃尽了第五滴心头血,换来了对“道”之根源的片刻窥探。
在她的视野里,九域世界的天幕之外,并非无尽星空,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虚无之中,静静悬浮着一卷巨大无比的青铜古卷。
古卷上书四个大字——器道母典。
书页缓缓翻动,上面记载的并非炼器法门,而是一条条冰冷的规则铁律。
第一页,赫然写着:“凡人造之器,必铭天恩,以彰天道化育之功。”
而构成这些字迹的,不是笔墨,而是亿万个痛苦扭曲的灵魂烙印!
那是自万古以来,所有试图反抗、试图创造出“无铭之器”的匠人魂魄,他们的血骨被碾碎,灵魂被禁锢,化作了这母典上的一笔一划,成为诅咒后世所有匠人的根源。
“噗——”
洛倾城再也压不住伤势,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星台。
她虚弱地低语,声音透过秘法传入林风耳中:“林风……不是他们想刻……是工具……是所有用以创造的工具,从源头上,就被污染了。”
三道信息,几乎在同一瞬间汇集于林风的脑海。
他瞬间明白了整个逻辑链条:器道母典是源头,铭刻之手是执行者,万千器物是载体,九域生灵是最终被收割的果实。
斩碎器物,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只要母典仍在,匠人的工具仍被污染,新的“天恩碗”便会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
林风深吸一口气,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如渊的平静。
他没有选择去攻击那虚无缥缈的母典,而是翻手取出了一块残破的石碑。
原初字印!
此乃人族诞生之初,第一位先民用以记录“创造”这一概念的圣物。
“天道以文乱心,我便以无字破之!”
林风低喝一声,心火熊熊燃起,将整块残碑包裹。
他没有去创造新的文字与天道抗衡,因为任何文字都可能被曲解、被污染。
他要做的,是返璞归真。
心火煅烧之下,残碑上所有古老的字痕尽数熔化,最终凝聚成一个最简单、最纯粹的图纹——一个没有任何缺口、完美无瑕的环形刻痕。
这,便是林风重铸的“人道器纹”。
它无字,故无解。
它是一个圆环,象征着“人手所造,归人所用”的完美闭环,不假外求,不敬外神。
它代表着创造与使用的统一,是一个属于“人”自身的循环。
“传我法令,”林风的声音传遍整个葬仙宗,“所有弟子,化身游方匠人,入世修行。不传道,不授法,只传授一种新的制器之法。”
他将“人道器纹”的烙印之法分化万千,交予弟子。
这道器纹,无需刻意铭刻,只需匠人在制器完成的最后一刻,以心意环绕器物一周,自然成型。
一时间,无数葬仙宗弟子走出山门,他们或为陶匠,或为铁匠,或为木匠,将这种“新器法”悄然传遍了九域的每一个角落。
凡人用新法所造的碗盛饭,只觉饭菜格外香甜,头脑清明;农夫用新法所造的锄头耕地,只觉力气倍增,精神饱满。
那无形中套在心头的枷锁,正在一丝一丝地松动。
人道之火,虽微,却已成燎原之势。
这般变化,自然瞒不过天道的走狗。
残存的七大宗门联合三十六散修世家,惊恐地发现,世间“天恩”器物越来越少,他们从众生那里汲取的力量也日渐枯竭。
于是,他们孤注一掷,在昔日九域最大的铸器中心,筑起一座“天工祭器台”,广邀天下匠人,收集百万件旧器,要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重铭天纹大典”,以万民之意,万器之鸣,重新向天道献上忠诚,续接那即将断绝的“天恩”。
大典之日,祭台高耸入云,百万器物陈列其上,灵光冲霄。
七大宗门宿老与世家家主们神情肃穆,准备开始仪式。
“宗主,我们不阻止吗?”葬仙宗内,有人忧心忡忡。
林风立于山巅,遥望祭台方向,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不必,他们自己搭好了戏台,我只需……送去一阵风。”
话音落下,他屈指一弹,那枚由他亲手烙印了“人道器纹”的陶碗,瞬间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那无形的“人道”意蕴,乘着风,跨越万里,悄无声息地飘入了天工祭器台的范围。
就在主祭者高声颂念“天恩浩荡,万物臣服”的刹那,异变陡生!
祭台上,一件被“人道器纹”之风拂过的旧碗,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紧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百万件器物,无论新旧,无论是否曾被烙印天恩,此刻仿佛尽数苏醒!
嗡——嗡——嗡——!
百万器物的共鸣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它们表面的“天恩”“天赐”等铭文,竟在这股共鸣中寸寸龟裂,自行燃烧!
一股发自器物本源的呐喊,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为人造,不为天供!”
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狠狠敲在祭台下数万名匠人的心头。
他们浑身一颤,眼中长久以来的迷茫与虔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是愤怒、是屈辱!
“我记起来了……我的手艺,是师父教的,是祖上传的,关老天什么事!”一位老匠人泪流满面,猛地举起手中的刻刀。
“凭什么我们辛勤劳作,却要为那虚无的天道做嫁衣!”
“砸了它!”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群情激奋。
数万匠人如同愤怒的潮水,冲上祭台,将那些代表着奴役与屈从的祭器、法坛砸得粉碎。
七大宗门与三十六世家之人,在“人”的怒火面前,被冲得七零八落,狼狈逃窜。
数日后,林风站在一座新立的窑口前,窑口牌匾上没有名字,是为“无铭窑”。
他看见万家灯火,炊烟再起,家家户户所用的炊具,再无一丝天道烙印。
他随手拿起邻家门外晾晒的一只新碗,碗底没有了“承天恩”,而是用稚嫩的笔触刻着一行小字——“张大娘造,李小儿用”。
人造,人用。如此简单。
林风轻抚着温润的碗壁,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他望着远方万家灯火,低声自语:“饭要香,碗……得先姓人。”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虚无最深处,在那吞噬了天道本体的诡异新锅之内,锅盖正缓缓闭合。
最底层,那粒由极致怨恨与饥饿所化的黑米,在感应到九域人道意志的空前沸腾后,悄然融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它最终在漆黑的锅底,化作了一行缓缓蠕动的血色文字。
“……这一顿,我吃了。”
血字一闪而逝,整个虚无重归死寂。
屹立于无铭窑前的林风,心中那份满足感刚刚升起,却又莫名地被一丝极淡的寒意所取代。
他眉头微皱,环顾四周,明明人间烟火鼎盛,生机勃勃,但他总觉得,这片天地,似乎……比从前更“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