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之中,唯一能被感知的,是那具盘踞在铁锅前的灰烬之躯正在逸散。
每一缕黑灰都带着林风残存的魂念,像即将熄灭的香火,被无形的风一丝丝剥离,就要彻底回归于虚无。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绝望。
柳如烟来了。
她衣衫破碎,嘴角挂着血痕,绝美的脸上满是死灰,但那双眸子却亮得吓人,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她手中紧握着那面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欲念罗盘,罗盘的镜面不再清澈,却正映照出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一幕只有她能看懂的天道本源。
那是一片无尽的规则之海,冰冷、浩瀚、强大到令人窒息。
天道吞噬着从九域凡间剥离的种种执念,将其转化为维持自身运转的能量。
它能轻易理解仇恨、贪婪、恐惧,因为这些都是可以量化的、带有毁灭属性的力量。
然而,画面中,当一缕缕“母亲为子哭”、“妻子等夫归”的念头升起时,那片规则之海竟显现出一丝困惑与排斥。
它能吞噬这股力量,却无法解析其根源。
它就像一个精于计算的机器,却永远无法理解一首诗的意境。
原来如此。
柳如烟忽然笑了,笑声凄厉而畅快,带着一种洞悉了最大秘密的癫狂。
“原来……原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怕的不是反抗,不是刀剑……”她喃喃自语,眼中泪光与火光交织,“你们怕的,是‘爱’啊……”
话音未落,她指尖猛然划破唇角,殷红的精血滴落在那满是裂痕的罗盘之上。
嗡的一声,罗盘残存的力量被瞬间激活,化作一道无形的漩涡,不再窥探天机,而是逆向而行,向着广袤的九域凡间发出了一声最深沉的呼唤!
刹那间,九域之中,无数凡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
那些刚刚觉醒了被抹除记忆的人们,他们的思念如决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田埂上思念亡夫的老妇,孤灯下期盼游子归来的母亲,病榻前守护爱侣的男子……亿万道或强或弱的“思念之念”,汇聚成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璀璨星河,被罗盘强行牵引,跨越无尽虚空,悉数灌入祭坛之上,注入林风那即将消散的残魂!
与此同时,祭坛边缘,地脉裂口旁,白小怜伏倒在地,气息已微弱到了极点。
她引以为傲的医灵体泛出衰败的灰白色,生机正被天道毒素飞速蚕食。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她忽然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从那被毒蚀得千疮百孔的地脉深处,竟有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之脉动”正在悄然复苏。
这脉动并非源于灵气,也非源于天材地宝。
它源自九域凡间最平凡的角落。
一个苏醒了记忆的儿子,正笨拙地为病榻上的老父熬着一碗热汤;一个记起了丈夫的妻子,正守在空荡荡的门口,点亮了一盏彻夜不熄的灯;一个想起了父母的孩子,正用书信写下最朴素的问候……这些“活着的执念”,这些凡人为了守护亲人而做出的最普通的举动,正像无数双温柔的手,悄无声息地修复着被天道之力撕裂的大地脉络!
那脉动是如此温暖,如此真实。
白小怜的身体颤抖起来,眼中流下最后一滴清泪。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枯槁的手掌,指尖颤抖着结出一个古老的印诀——生生神诀,燃尽本源!
“风哥哥……”她声如游丝,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一次,不是你一个人在烧……是万家灶火,在给你续命。”
随着她最后的力量引动,那股由万家灯火、人间烟火汇聚而成的“生之脉动”,被强行从地脉深处抽出,如同一条温暖的溪流,缓缓流向祭坛中央的林风!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的力量,一为空中思念之流,一为大地生机之脉,同时涌入了林风的残魂。
他的灰烬之躯剧烈震荡,濒临崩溃的识海中,瞬间浮现出百万、千万幅凡尘画面。
有白发苍苍的老母,在漏风的厨房里守着一口汤锅,彻夜不眠,只为等一句“娘,我回来了”。
有新婚不久的妻子,抱着丈夫出征前穿过的旧衣,在枕边低声细语,仿佛他从未离开。
有失去母亲的孩童,用木炭在冰冷的灶台上,画下一个稚嫩的笑脸,固执地相信烟囱升起时,娘亲就会回家……
每一道思念,都是一缕薪柴。每一个执念,都是一点火星。
这些画面不是宏大的史诗,没有惊天动地的神通,却蕴含着比天道更古老、更蛮横的力量。
林风那即将熄灭的魂火,在这亿万薪柴的助燃下,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眸中,曾经的暴戾与杀伐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熔岩般的沉静。
他识海中的凡尘道种,在此刻发出了雷鸣般的轰响!
“老子的骨头,不用天赐,用名字撑!”
一声低喝,发自神魂,震彻寰宇!
他不再去凝聚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而是引动了那许久未用的杀生仙诀,这一次,仙诀所“杀”非生灵,所“炼”非魂魄,而是那一道道涌入他体内的、来自九域觉醒者的真实姓名!
东荒,李秀娥!南荒,赵阿枝!西漠,陈二丫!中州,王铁柱……
每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名字,都在杀生仙诀的熔炼下,化作一枚枚闪烁着微光的“人骨铭文”。
这些铭文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承载着一个人的思念,一个家的期盼。
林风引导着这些铭文,一寸,一寸,刻入自己那由灰烬构成的躯体。
百姓名讳,成他筋骨!万家思念,铸其血肉!
灰烬之躯在铭文的烙印下飞速重塑。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形依旧单薄,气息甚至比之前更显虚弱,但那份顶天立地的意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固。
他低头望向身前的铁锅,锅底那行被他鲜血染红的字迹——“娘煮的,最暖”,竟仿佛活了过来,缓缓从锅底剥离,最终化作一道温热的烙印,浮现在他的心口。
他抬起头,望向天穹之外那尊若隐若现的金色巨鼎,声音沙哑却清晰。
“你们说神不可辱……可你们,连‘娘’字怎么写,都忘了。”
仿佛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天外金鼎轰然震怒,一道远超先前雷罚的“本源哨音”骤然降下!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针对存在本身的湮灭规则,无形无质,无孔不入,要将林风这具由凡人名字构筑的“伪神之躯”彻底震散成最原始的粒子!
面对这必杀一击,林风不闪不避。
他反手抄起身旁的铁锅,将锅中那融合了母亲精血与人间烟火的“人情浓汤”猛地举起,尽数从头顶倒灌而下!
浓汤顺着他的经脉百骸奔涌流淌,汤中蕴含的百万灶火之魂、凡尘执念,竟在他体表凝成了一道看似薄弱、却流淌着红尘万象的护膜。
本源哨音冲击而至,撞上这“红尘护膜”,就像滚烫的烙铁掉进了无垠的大海,瞬间被其中蕴含的无数悲欢离合、柴米油盐所消融,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林风一步踏出。
他那由灰烬与铭文构成的脚掌,落在焦黑的祭坛地面上,一圈温暖的火焰随之绽放。
他所过之处,那些早已熄灭的、象征着人族抗争的烽火台,竟一座接一座地无火自燃,升起笔直的狼烟!
就在此时,遥远的北境雪原,一个偏僻的村落里。
一位双目失明的白发老妪,颤颤巍巍地将家里最后一口热汤,缓缓倒入冰冷的灶膛。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能听到来自天际的呼唤,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儿啊,娘看不见你……但听得见你走路。”
话音落下,灶膛中升起的那一缕炊烟,并未随风飘散。
它扶摇直上,竟在空中凝成了一道无形的阶梯,跨越了万里冰封,其终点,赫然便是林风脚下的祭坛!
林风抬起头,他看见了,那道阶梯根本不是由烟构成,而是由万千家灶的火光汇聚而成。
它的每一步,都是凡尘俗世里的一声呼唤,一声期盼。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抬脚,稳稳地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娘,”他低声说道,仿佛在回答那位远在北境的老妪,也像是在对自己心口那道烙印许诺,“这次……儿子自己走回来。”
天穹最深处,那道威严、冰冷、视万物为刍狗的神音,在这一刻,首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火……这凡人的灶火……烧穿了‘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