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乱葬岗每一寸浸满血与恨的焦土。断戟残甲半埋在冻土里,甲片上的暗红血痂结了冰,指尖一碰就能刮下混着同袍骨灰的碎屑。
残存的镇北军士卒如遭野火燎过的钢铁丛林,笔挺伫立。森然甲胄下,每个人胸腔里都悬着团将熄的火,徒劳对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绝望寒潮——那寒意钻进骨缝,冻得人连心跳都发沉。
林风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坚毅却茫然的脸。
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铁血汉子,是曾让北境蛮族闻风丧胆的雄狮。可现在,他们眼底的光灭了,像被暴雪掐灭的篝火,只剩几星将死的火星。
他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尖:葬天战阵,需九火为引——停顿间,目光在沉默的队列里碾过,一字一顿砸下来,谁愿做第一盏?
死寂。死一般的死寂。
没人应答,没人挪动。
不是畏惧,是麻木。
他们的信念、旗帜、浴血奋战的一切,都随镇北王府覆灭成了泡影。如今点燃战意——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这团火,点不起来了。
凝滞如冰的气氛里,姬无月轻轻阖眼。一缕微不可察的赤色光焰自指尖跳起,没温度,却像裹着某种古老誓约,颤巍巍舔舐着空气。
她没看任何活人,燃着誓火的指尖遥遥指向林风脚边那只最沉的骨灰坛。
战意最炽者,不在生者,而在亡者。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凿在众人耳中,林风,他们的火熄了,但有人从未熄灭。她凝视着冰冷陶坛,仿佛能穿透陶土,望见里面那不屈的英魂,叶红绫,你愿再点一次将吗?
叶红绫——
这名字像道惊雷,在死寂的队伍里炸开!
许多士卒浑身剧颤,深埋骨髓的记忆与崇敬瞬间冲垮麻木堤坝。有人手按刀柄的指节泛白,有人喉结滚动着压抑的呜咽。
林风深吸口冰碴子似的空气,胸腔翻涌着悲恸与决绝。
没有丝毫犹豫,左手五指如钩,猛地插进右侧胸膛——
噗嗤!
皮肉撕裂的闷响里,鲜血混着碎肉溅在雪地上,绽开妖异的花。
众人惊呼声中,他硬生生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扯开条通往心脏的通路。那里,枚灰扑扑、布满裂纹的道种正随心跳搏动。
凡尘道种。
痛……林风的脸因剧痛扭曲,嘴角却扯出狰狞笑意,才是真火。
话音未落,浓郁如墨的灰色火焰自跳动的道种上轰然喷涌!
这火不带丝毫热量,却裹着腐朽、终结、埋葬万物的恐怖气息,看得人骨髓发寒。
灰火顺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像条活过来的毒蛇,精准窜入叶红绫的骨灰坛——
嗡——!
陶坛剧烈震动,坛中灰烬被灰火点燃,冲天而起!
漫天飞扬的骨灰里,一道顶天立地的血色虚影傲然凝聚:身披血浸的残破战甲,三千青丝狂舞,手中紧握着那杆令无数敌人胆寒的赤凰战戟。面容冷冽如霜,眼神却比身后葬天之火更炽烈。
正是镇北军曾经的骄傲,不败的战神,叶红绫!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队伍最前的魁梧汉子身上——镇北军副统领,此刻军阶最高之人。
第一将——叶红绫的残影发出震彻神魂的冷喝,镇北军副统领,王虎,出列!
被点到名的王虎浑身一震,像被无形力量从麻木躯壳里拽了出来。他望着那熟悉又决绝的身影,望着她手中赤凰战戟,眼眶瞬间赤红。胸中那团熄灭的信念余烬,地复燃!
末将……在!压抑太久的嘶吼冲破喉咙,狂暴的赤色战意冲天而起,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光柱,与叶红绫的虚影遥相呼应。
第一火,燃!
第二将,陷阵营校尉,李牧!
林风面无表情,右手猛地发力——咔嚓!一声脆响,竟生生将左手小指拗断!
断指之痛钻心刺骨,更多鲜血混着灰火喷涌而出,灌入大阵。
又一名士卒应声出列,身上燃起第二道冲霄战焰。
第三将,神弓营校尉,赵武!
林风左手颤抖着探向右眼,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猛插进去——血光迸溅中,一颗眼球被硬生生剜出,捏碎在掌心。温热的浆液顺着指缝淌下,混着灰火蒸腾起诡异的烟。
他仰天发出痛苦闷哼,第三道战火随之燃起。
剜目,裂骨,断筋……
叶红绫每一次点将,都伴随着林风一次残酷自残。他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用血肉与痛苦,交换同袍重燃的战意。
鲜血将脚下土地染成泥泞沼泽,灰色葬天之火以他为中心疯狂蔓延,勾勒出巨大繁复的阵图。那些游走的灰火里,似乎能看见无数亡魂在挣扎嘶吼。
当叶红绫点完第八将,第八道火焰光柱冲天而起时,林风已成了个血人。断了一指,瞎了一目,胸口洞开,浑身骨骼不知断了多少根,全凭一股意志勉强立着,像株被雷劈过却没倒下的枯树。
第九将……叶红绫的虚影看向最后一名百夫长,声音里竟也带了丝颤抖。
第九道战焰轰然升腾!
九火归位,葬天战阵刹那成型!
九道赤色火柱与中心灰色火焰遥相呼应、勾连,最终汇成条盘旋在乱葬岗上空的灰色火龙。龙鳞由无数张痛苦的亡魂面孔构成,龙口大张,无声咆哮仿佛要埋葬天地。
林风站在阵眼,火龙盘旋的中心。
他低垂着头,任由鲜血滴在冻土里,发出嗒、嗒的轻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这一火,不为杀,为护。
话语落时,狰狞的灰色火龙似乎温顺了些许。光芒不再暴戾,反倒带了丝守护的意味,柔和映照阵法中央每一寸土地。
流转的光,照亮了之前被阴影遮着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第三只骨灰坛。比叶红绫和另一位将军的都小巧,材质普通,像匆忙间寻来的粗陶。
火光恰好落在朴实的坛身,清晰映出上面用利刃仓促刻下的字——
苏清雪——未死。
林风那只完好的独眼,瞳孔在看见这几个字的瞬间,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深入骨髓的剧痛、撕心裂肺的自残,此刻仿佛都远了。取而代之的是股发自灵魂深处的、难以置信的寒意与风暴,冻得他连呼吸都忘了。
他缓缓转过身,死死盯着那只骨灰坛,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颤抖与迷惘:
连你……也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