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组织部那扇厚重木门在身后关上，李大云胸腔里的激荡却远未平息。刘小勇部长专注倾听的神情、对他意见的郑重记录，像暖流一样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这份知遇之感，同事之情，兄弟情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这份滚烫的感激还没来得及完全沉淀，下午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像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于大光，那个刚接替周思田管干部、声音总带着几分疏离感的人。
李大云的心莫名一紧，指尖带着一丝犹豫按下了接听键。
“李书记！”电话那头，于大光的声音竟罕见地透着一股轻快，“有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亲自带队，来贵区开展副处级干部的推荐考察工作。”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考察对象，就是你多次力荐的陈小皮同志！”
“嗡——”的一声，李大云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烫。陈小皮！果然是他！这哪里是简单的考察？这分明是刘部长、是宋书记对他李大云识人之明的最高褒奖！是对他之前呼声最直接、最响亮的回应！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被认可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仿佛看到了刘小勇雷厉风行的作风，看到了宋书记对云水区干部工作的肯定。这个信号一旦发出，云水区那些有能、敢为的干部，哪个不为之振奋？哪个不铆足干劲？
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李大云立刻展现出高效的执行力。
他第一时间拨通了区委组织部部长田石钢的电话，声音沉稳有力：“石钢同志，有重要任务！组织部于部长亲自通知……”接着，他又拨通了余力——那位仍然身兼副区长和公安局局长的新任政法委书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余书记，明天的考察，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李大云亲自拿起名单，逐一拨通参与推荐投票和座谈的区级领导、部门一把手的电话。
他的措辞既体现了组织的意图，又带着充分的尊重：“xxx，明天的推荐会，组织上对陈小皮同志寄予厚望……他的能力和贡献，大家有目共睹……”每一个电话都像一阵电波，在人们心中激起涟漪。电话中反馈的信息惊人地一致：陈小皮？众望所归！没有一丝杂音，全是赞誉和期待。
考察过程顺利得如同精心排练的剧本。推荐票，清一色的勾选；座谈会，一致的赞扬。
尘埃落定，于大光副部长笑容满面：“李书记，云水区的班子有凝聚力，干部队伍有活力，风清气正！这离不开你的领导啊！”李大云谦虚回应，心中却为这片“净土”和自己的贡献感到自豪。
周五下午，市委常委会的议题如同悬在心门的一把锁。李大云刚结束区里的项目调度会，带着一身疲惫和一腔期待回到办公室。他强迫自己翻看文件，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桌上的手机。昨天中午于大光那略带调侃的语气还在耳边回响：“等着好消息吧，老李！”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小皮履新、云水区人事布局圆满的画面。
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指向六点。突然，手机屏幕刺眼地亮起——“于大光”三个字疯狂跳跃！
李大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弹射般抓起手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于部长？”
电话那头，于大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甚至更添了几分公式化的疏离：“李书记，常委会研究决定了：陈小皮同志，提拔为市信访局常务副局长。”
市信访局？常务副？李大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干涩：“那……区公安分局局长呢？”
“提名许宽同志为副区长候选人，兼任区公安分局局长。”于大光的语调平稳得像在读一份文件。
“轰！”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李大云身体晃了晃，手机脱手砸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响。
他重重跌坐回椅子里，浑身力气被抽空。电话里传来于大光疑惑的“喂？喂？”，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股被愚弄、被背叛的怒火猛地蹿起，烧得他双眼赤红，他再也压抑不住，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实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他妈的！”
办公室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映在他失焦的瞳孔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刘小勇……好狠的手段！明升暗降，调走陈小皮这左膀右臂，再把许宽这颗钉子牢牢楔进来，这简直是釜底抽薪，要把他李大云彻底架空！而他，竟连一句抗议的话都说不出口。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在屋檐下啊……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手机再次震动，屏幕显示“陈小皮”。李大云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精神接通，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嗯，在办公室。”
“书记，还没走吧？”陈小皮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轻松，“我带了点烧烤，还有瓶存了二十年的老酒，陪您喝两盅？”
李大云心头一酸：“你……都知道了？”
“嗨，这事儿还能瞒得住谁？开门吧书记，我快到了。”
门被推开，陈小皮拎着散发着孜然香气的烧烤袋和一瓶标签泛黄的老酒走了进来，脸上挂着豁达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熟练地拉开椅子，摆开一次性餐盒，拧开酒瓶盖，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书记，咱俩上次这样一起喝酒，还是刚分到镇里那会儿吧？快三十年了……”陈小皮倒满两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
李大云端起酒杯，愧疚像潮水般涌来，喉头发紧：“小皮，这事儿……我对不住你！接到电话那会儿，我这心里……堵得慌啊！”
“书记，您这话说的！”陈小皮爽朗一笑，主动碰了下李大云的杯子，“该高兴啊！我这不是提拔了吗？副处级！到哪不是给党干活儿？”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再说了，我爱人知道信儿，可高兴坏了！您是不知道，这些年管刑侦，案子一来，没日没夜，家里提心吊胆。这下好了，去信访局，至少能按时回家吃口热乎饭了，老婆今天破天荒没念叨我加班。”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解脱。
李大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脸，眼圈瞬间红了。他心疼这个老部下多年的付出，心疼这份被辜负的忠诚与才干，更心疼组织这次赤裸裸的不公。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也烧灼着心头的郁结。
烤串的烟火气，老酒的醇厚，老友的絮叨，渐渐驱散了办公室的冰冷。
话题从当年乡镇的筚路蓝缕，聊到云水区的点滴变化，再到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酒精的暖流在体内扩散，李大云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份在权力倾轧下依然滚烫的情谊，像寒夜里的篝火，给了他支撑下去的暖意。
“小皮，你说得对！”李大云再次举杯，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虽然微弱，却足够穿透阴霾，“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干了这杯！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该干的活儿，一件也不能落下！”
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