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的证词和阿强转为污点证人的决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经侦支队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针对“327”事件中涉嫌操纵市场的地下黑庄的调查,终于得以更深入、更迅速地展开。
然而,对于风暴眼中的梅小丽和她的电子配件厂而言,司法程序的推进远水难救近火,眼前的危机已如同燎原之火,烧到了眉毛。
阿强被正式逮捕的消息,像最后一道丧钟,彻底击碎了工厂内部残存的侥幸心理。虽然大部分工人都对阿强的行为感到愤怒和不齿,但随之而来的现实问题却冰冷而残酷地摆在每个人面前:那被挪用的三百万流动资金,是工厂的生命线。如今,这笔钱随着期货市场的爆仓和庄家的隐匿,几乎可以确定血本无归。
供应链最先显示出断裂的迹象。之前还只是语气强硬的催款电话,开始变成了供应商负责人亲自上门,面色凝重地坐在小丽尚未完全从伤痛中恢复的办公室里,摆出最后通牒。
“梅厂长,不是我们不讲情面。”一位合作多年的元器件供应商老板搓着手,面露难色,“我们也是小本经营,下面几十号人等着发工资。您这笔货款拖了又拖,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您看,如果三天内再无法支付上一批货的款项,我们……我们真的只能停止供货了,而且,后续可能要走法律程序。”
另一个塑料外壳厂的老板娘说得更直接:“小丽妹子,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但谁容易呢?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都说你们厂资金链断了,要垮了。我们不敢再冒险了,万一你们真的……我们的货款找谁要去?今天必须给个准话,否则那车货,我现在就让人拉回去。”
办公室里,这样的场景接连上演。小丽忍着双臂的疼痛和内心的焦灼,一遍遍地解释、保证、恳求宽限时日。她试图用工厂的固定资产、未来的订单预期来换取信任,但在真金白银的损失面前,这些承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甚至不敢看那些昔日合作伙伴眼中流露出的怀疑和怜悯。
仓库里的原材料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生产线因为关键部件的断供,开始出现停线待料的情况。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似乎都变得有气无力,车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工人们虽然还在岗位上,但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操作时也难免出错,废品率悄然上升。休息时,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内容再也离不开“工资”、“失业”、“未来”这些沉重的话题。
“听说了吗?老王家的供应商今天又来堵门了?” “这月的工资还能准时发吗?” “要是厂子真的垮了,我们可怎么办?再去人才市场?都这把年纪了……” “唉,阿强真是害死人啊!”
恐慌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厂区内蔓延。甚至开始有隔壁厂的老板或者一些陌生面孔,假装无意地在厂区外围转悠,打量着这里的设备、厂房,像是在评估着什么。小丽知道,那是闻风而来的秃鹫,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廉价收购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小丽焦头烂额地应对供应商和内部人心浮动时,又一个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银行信贷部的经理打来电话,语气礼貌却疏离:
“梅厂长,关于贵厂下一季度的贷款续期申请……我们这边评估了一下,鉴于贵厂近期出现的重大财务风险事件和目前紧张的现金流状况,风控部门没有通过。非常抱歉,我们需要贵厂在规定期限内归还上一笔贷款的本金,否则……”
后面的话,小丽已经听不太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银行贷款是她计划中用于缓解眼下危机、支付货款、维持生产的最重要一环,如今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雪上加霜,莫过于此。
工厂似乎真的走到了悬崖边缘,四面楚歌,看不到任何转机。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几乎要将小丽淹没。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也映照着她此刻的心情。
肩膀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而眼前的困境,却比那一刻更加漫长而折磨。
难道陈志远那句“不狠就活不下去”真的是这个时代的铁律?难道像她这样坚持合规、用心做产品、想要对得起员工和合作伙伴的人,最终真的无法生存?一丝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她的脑海。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老王——厂里的老工友,也是最初跟着小丽从深圳电子厂流水线一起打拼出来的元老之一,现在是车间的生产组长。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各工序的代表,脸上都带着凝重而坚定的表情。
“老板娘……”老王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沉稳,“大家…大家都知道了厂里现在的难处。供应商逼债,银行催款……我们……我们都商量了一下。”
小丽的心一沉,以为他们是来询问工资或者辞职的。这不能怪他们,每个人都有家庭要养活。“老王,各位,对不起,是我没管理好,让大家跟着担心了。工资的事,我会想办法,就算砸锅卖铁……”
“老板娘!”老王打断了她,语气有些激动,“我们不是来要工资的!更不是来辞职的!”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身后的工友,大家纷纷点头。老王从身后拿出一个有些陈旧、却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双手有些颤抖地递到小丽的办公桌上。
“这是……这是咱们车间几十号兄弟姊妹,还有行政部几个知道情况的老伙计,大家伙儿……凑的一点钱。”老王的声音哽咽了,“不多…我知道,跟三百万比,是九牛一毛…但这是大家的心意。您先拿着,能付一点货款是一点,能买一点材料是一点。厂子不能停,停了,咱们大家就真的都没指望了!”
小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她伸出手,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零星的十元、五元,甚至还有几张毛票。每一张钞票,似乎都还带着工人们手上的温度和他们生活的重量。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我先不拿了,厂里先用!” “我家里暂时没啥用钱的地方,先凑上。” “俺娃下学期的学费,俺再想办法,厂子要紧!” 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小丽辛苦筑起的心理防线。
她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滴落在那个装满心意的信封上。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艰难,不是没有感受过人心的凉薄,但这一刻,这些平日里默默无闻、埋头干活的工人们所展现出的最朴素的忠诚和担当,给了她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力量。
“你们……你们这是……”小丽哽咽得说不出话。
“老板娘,别说了。”老王眼圈也红了,“这厂子,是您带着我们一点点干起来的,就像咱们大家的家一样。现在家里有难了,哪有自己先跑的道理?咱们一起扛!只要机器还转着,只要您还带着我们,咱们就一定有办法!”
“对!一起扛!”工友们纷纷附和,眼神里不再有恐慌,而是充满了同舟共济的决心。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副手带着既激动又紧张的表情进来:“老板娘,外面……外面来了好几个人,说是隔壁几个厂的老板,还有……还有我们以前的一个老客户……”
小丽的心又是一紧,以为又是来催债的。她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进来的人却面带和善的笑容。领头的是隔壁五金加工厂的刘老板,他开门见山地说:“梅厂长,你们厂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阿强那小子不是东西,但你的为人,我们信得过!难关总会过去的。我们几家商量了一下,我们的货款,可以再宽限一个月!而且,我们厂里还有一些闲置的流动资金,不多,但可以暂时借给你们应急,利息就按银行活期算,你看怎么样?”
那位老客户也接着说:“是啊,小丽,你的产品质量一直没得说。我们下个季度的订单还可以提前预付三成定金,帮你们周转一下!”
原来,工人们自发集资的消息不胫而走,这种在市场经济浪潮下几乎绝迹的“工人救厂”行为,深深触动了许多同样是实干起家的周边小老板们,让他们想起了创业初期的艰难与情谊。
绝处逢生!
小丽看着眼前这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看着身边紧紧站在一起的工友,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温暖和希望。
她站起身,尽管肩膀依然疼痛,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她深深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大家!这份情,我梅小丽和电子厂,永世不忘!”
工厂的机器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凝聚起来的力量,重新发出了有力的轰鸣。工人们回到岗位,眼神不再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守护家园般的专注和坚定。
然而,市场的残酷就在于它从不缺少趁火打劫者。就在工厂上下刚刚燃起一丝希望之火时,一个不速之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再次出现了。
何启明,仿佛嗅着血腥味而来的鲨鱼,在一个傍晚,西装革履地走进了依旧显得有些混乱和简陋的厂区。他无视车间里工人们投来的警惕和厌恶的目光,径直走进了小丽的办公室。
“小丽,听说你这里最近很不太平啊。”何启明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关切”,“阿强进去了?资金链也断了?啧啧,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厂子。”
小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何启明笑了笑,仿佛施舍般地说道:“别硬撑了。看在老相识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我现在代表的公司,对你的厂子和技术很感兴趣。开个价吧,整体收购。价格嘛,虽然现在这种情况要打点折扣,但足够你偿还所有债务,还能剩下一点安度余生。怎么样?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不然,等银行真的来查封拍卖,你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他的话语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向小丽此刻最脆弱的地方。收购?这意味着她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意味着这些愿意与她共患难的工人们可能面临被解散的命运,意味着向这种落井下石的资本低头。
小丽看着何启明那副志在必得的嘴脸,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冲上心头,反而将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烧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站起身,受伤的手臂因为激动而疼痛,但她毫不在乎,目光如炬地盯着何启明,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何总,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听好了——”
“我们拼的不是钱,是站着做人的底气!”
“工厂,我不会卖。只要还有一个工人愿意留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家厂,就会继续开下去!现在,请你离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尊严。门外的工人们听到了,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无声地围拢过来,用沉默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办公室内的何启明。
何启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小丽会如此决绝。他环视了一圈那些充满敌意和扞卫眼神的工人,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
“好,很好。有骨气。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们这口气,能撑多久。”他丢下这句话,灰头土脸地在一片无声的谴责中,快步离开了工厂。
办公室里,小丽缓缓坐下,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门外,不知道是谁先带头,响起了掌声,起初稀疏,随后越来越响亮,如同暴雨般席卷了整个车间。
小丽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但嘴角,却扬起了一抹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坚定笑容。
震荡并未停止,危机依然存在。但这座小小的电子配件厂,它的脊梁,在经历了几乎断裂的危机后,因为一种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而重新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