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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科医院的气味,总是那么复杂而顽固地渗入每一个角落。消毒水刺鼻的廉价的芬芳,试图掩盖却又无力完全遮盖住中药膏贴的浓郁药气、久卧床褥带来的些许沉闷气息,以及偶尔飘过的、带着绝望和焦虑的人体汗味。

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医院特有的、令人莫名心慌的氛围。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过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道苍白无力的光带,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和滞重。

梅小艳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护士服,正蹲在治疗室门口,小心翼翼地给一位中年女病人做腿部针灸。

女人的小腿肌肉萎缩得厉害,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银针细如牛毛,在小艳纤巧的手指间稳而准地捻入穴位,女人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心灵手巧,要强的小艳,学啥都快人一头。得益于她做事极度耐心和细致,加上手之巧,心之慧,无论玩机械,还是学推拿,针灸,都是一把好手。

“张姐,感觉怎么样?有点胀胀的是正常的。”小艳的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天然的安抚力量。

“嗯,比上次好些了,小艳护士,谢谢你总是这么耐心。”女人感激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

小艳抬起头,对她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丝不苟的刘海黏在了皮肤上。长期弯腰工作让她的腰背隐隐作酸,但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不适。她的眼神专注而清澈,看着病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好转,都能让她感到一种纯粹的慰藉。这就是她选择这份职业的意义——用自己所学,真切地减轻他人的痛苦,帮助他们重新找回身体的自主和尊严。

就在这时,科室的行政护士长抱着一摞文件,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混合着紧张和同情的复杂表情。

“小艳,”护士长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目光有些躲闪,“院长办公室刚送来的,让立刻通知到个人……你们棉纺厂的……”

她递过来一张油印的纸张。纸张粗糙,墨迹似乎还没干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油墨味。

小艳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她接过那张纸,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是棉纺厂的正式通知。关于改制的最终人员安置方案。

她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带着不祥的预感。然后,她的手指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停滞。

在那列长长的、冰冷的“裁撤人员名单”上,她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王大姐、李阿姨、赵姐……都是她们棉纺厂里曾经生龙活虎的工友,后来因为各种工伤事故,陆续被送到这里进行康复治疗。她们的手指曾被机床碾轧过,腰背被沉重的棉纱包压伤过,肺部吸入过过多的棉絮……她们为那个厂子付出了健康甚至部分身体的代价,如今,却被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彻底地抛弃了。

王大姐,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着上初中的儿子,就指望这点病退工资和厂里的补助;李阿姨,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母亲需要照顾;赵姐,工伤鉴定还没完全下来,后续的治疗费怎么办?

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个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是她们在病痛中挣扎时仅存的一点指望。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小艳的头顶,她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捏着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纸张边缘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这……这怎么行?!她们都是因公负伤的啊!厂里当初承诺过的!她们的康复还没结束,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小艳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变调,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看向护士长,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祈求,“护士长,我们……我们能不能跟院里反映一下?至少……至少让医院先把她们的康复治疗继续下去?”

护士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小艳的肩膀,语气充满了同情却又爱莫能助:“小艳,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院里也难啊。财政拨款一年比一年紧,咱们科自己都快维持不下去了。这么多人的治疗费,厂里不给结算,难道让医院垫着?院长已经发过话了,这类病人的后续治疗……原则上都停了。唉……”

原则?小艳只觉得这个词无比讽刺。原则就是要把这些为工厂流血流汗、如今最需要帮助的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去吗?

她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身,连针灸包都顾不上收拾,捏着那张仿佛滚烫的名单,径直冲向位于医院二楼尽头的院长办公室。她的脚步又快又急,护士服的下摆在身后扬起,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

“砰”地一声,她甚至忘了敲门,直接推开了院长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

院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喝着茶,看着报纸,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不悦地抬起头。

办公室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旧报纸的味道,与楼下康复科的气息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院长!棉纺厂这份裁员名单不合理!”小艳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她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拍在院长的办公桌上,手指重重地点着那几个名字,“王淑芬、李秀兰、赵桂琴……她们都是工伤!有的还在治疗期!厂里不能就这样不管了!我们医院也不能就这样把她们推出去!这是要逼死她们啊!”

院长皱起眉头,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混合着官腔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小梅护士,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要认清现实。”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份名单,瞥了一眼,又放下:“第一,棉纺厂改制,是国家的政策,人员裁撤是厂里根据自身经营状况决定的,我们做为下属科室医院无权干涉。第二,医院的资源是有限的,要讲究效益。她们的医疗费用,厂里拖欠已久,医院不可能无限期地垫付下去。财政紧缩,大局为重啊。”

“大局?效益?”小艳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院长,她们是为国家建设出过力、受过伤的人!现在厂子不要她们了,如果连医院也不要她们,她们还能去哪里?我们做医院的不讲救死扶伤,反而要跟她们算经济账吗?!”

院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不喜欢被一个年轻护士这样顶撞:“小梅护士!注意你的态度!救死扶伤也要量力而行!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财政紧缩,这是上级的精神!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能替厂里出钱?还是能替医院解决困难?”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扎在小艳的心上。

量力而行?

财政紧缩?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像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将她所有基于人性和职业理想的抗争都轻易地弹了回来。

她看着院长那张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彻骨的寒意。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据理力争,在这堵冰冷的体制和现实的高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失望和幻灭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最后看了一眼院长,眼神里充满了悲凉和一种彻底的了悟。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院长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的光线依旧苍白冰冷。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虽然半路出家,机修转而为人的康复,但她为之奋斗的职业信念,她所理解的救死扶伤的天职,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累了,眼泪也流干了。

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上那块印着“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红色标语牌,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慢慢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护士服,走向护士值班室。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她拿出自己的私人物品箱——一个简单的纸盒,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茶杯、笔记本、几支笔、还有一张她和康复科几个病情好转的病人一起拍的合照……她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样东西,都仿佛有千斤重。

同事们围拢过来,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惋惜,还有一丝不解。

“小艳,你真要走啊?” “别冲动啊,再想想办法……” “走了多可惜,你好不容易才……”

小艳抬起头,对她们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摇了摇头:“没办法了。这里……已经没办法实现我想做的事了。”

她抱起那个并不沉重的纸盒,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工作了好几年、充满了药水味却也承载了她无数心血和希望的地方,毅然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投射在空旷的医院院子里。

就在她抱着纸盒,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望着熙攘的人群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斜照的阳光。

“小艳。”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响起。

梅小艳抬起头,逆着光,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的模样——是周建国。她曾经的同学,同事,厂领导,如今棉纺厂改制领导小组的成员之一。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脸上带着风霜和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以及她怀里那个显眼的纸盒。

“我都听说了。”周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院里的事……还有厂里名单的事。”

小艳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语气冷淡而疏离:“领导,是来看笑话的吗?”她无法忘记,正是他们这些人,推动了改制,做出了那份冷酷的裁员决定。

周建国没有在意她的态度,只是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递到她面前。

“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也觉得我……背叛了厂子,背叛了老工友。”周建国的话语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又透着一丝异样的急切,“你看看这个。”

小艳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文件封面上——《关于合作成立“康乐康复中心”的计划书(草案)》。

她的心猛地一跳。

“我知道你辞职了。”周建国继续说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也知道,你放不下王大姐她们那些人。厂里和医院有他们的难处和规矩,但总得有人做点实事。我这个领导……当得失败,很多事,无力回天。但我还有点关系,还能凑到一点启动资金。”

他指着那份计划书:“我想跟你合作,办一个民间的康复中心。不靠厂里,不靠医院,就我们自己干!第一批,就接收王大姐她们这些厂里不要、医院不收的工伤下岗工人!我们想办法,自己搞钱,自己找设备,至少……至少给她们一个能继续治疗、有个盼头的地方!”

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低沉,变得越来越激动,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恳切。

小艳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建国,又低头看看那份计划书。阳光照射在纸张上,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合作?

康复中心?

接收被抛弃的工伤工人?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太过意外,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她心中浓重的绝望迷雾,却也让她的思绪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周建国?他曾经是棉纺厂的领导之一,是那个庞大体制的一部分,如今却要跳出体制,自己来办这件事?他图什么?名声?利益?还是真的……良心发现?

巨大的疑虑和一丝微弱的、不敢轻易触碰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她看着周建国那双此刻显得异常真诚和急切的眼睛,又想起院长办公室里那冰冷的拒绝和王大姐她们绝望的脸庞……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抱紧了怀里的纸盒。那份计划书,像是一根突然抛到她面前的绳索,不知是救命的阶梯,还是另一个未知的漩涡。

街上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她,和周建国,以及那份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合作计划。

告别了医院的桎梏,她却立刻又站在了一个更加迷茫、也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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