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沈府笼罩在一片闷热的湿气中。听竹轩四周的竹林静立无声，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但这片宁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沈云裳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落在窗外。昨日她从贾世清手中保下芍药，虽是小胜，却深知以贾世清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在他下一次出手前，掌握更多主动权。
“小姐，”贴身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听竹轩那边，柳氏一早就在收拾，看样子是要有所动作。”
沈云裳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她若不动，我们反倒难办。去告诉母亲房里的彩环，让她‘不经意’地提醒母亲，今日听竹轩或有热闹可看。”
丫鬟领命而去。沈云裳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襟。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眉宇间却有一股不输男儿的坚毅。今日这场戏，她要让柳氏唱足，更要让贾世清彻底暴露他那伪君子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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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位于沈府东南角，环境清幽，本是招待远客之所。如今柳氏住进来，仆从们虽表面恭敬，私下却议论纷纷。此刻，听竹轩前的石阶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恰好路过”的丫鬟仆妇。
柳氏一身素衣，未施粉黛，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站在院中，手中捏着一方帕子，眼眶泛红，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诸位姐姐妹妹，”柳氏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知我身份尴尬，本不该在此叨扰。可...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话音未落，泪珠已滚滚而下。
人群一阵骚动。这时，沈夫人在大丫鬟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听竹轩外，沈云裳紧随其后。沈夫人眉头微蹙，显然对这场面不甚满意，但终究没有立刻制止。
“柳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沈夫人沉声道。
柳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求夫人为我做主！为我这苦命的孩子做主啊！”她双手护住小腹，虽未明言，动作却再明显不过。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就连沈夫人也变了脸色：“孩子？什么孩子？”
“是...是贾爷的骨肉啊！”柳氏哭得梨花带雨，“两个月前，贾爷他在我房中，亲口许诺要接我入府，给我名分...他说沈家小姐性子冷，不解风情，他心中苦闷，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得到慰藉...”
沈云裳站在母亲身侧，面沉如水。柳氏的话恶毒如针，不仅坐实了她与贾世清的私情，更将脏水泼到了自己这个“正妻”未过门的身上。她感受到母亲投来的目光，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柳氏见无人打断，哭诉得更加投入：“那日他在我房中，饮酒至半酣，拉着我的手说，‘云裳虽好，却如冰山雪莲，只可远观。哪及你温柔体贴，知情知趣。’他还说...还说待他执掌沈家部分产业，有了足够银钱，便休了那不解风情的，风风光光迎我过门！”
“胡说八道！”一声暴喝从人群外传来。贾世清满头大汗地赶来，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他面色铁青，指着柳氏的手都在发抖：“你这贱人！竟敢在此污我清白！我何时与你有过...有过肌肤之亲？更遑论许下此等狂悖诺言！”
他转向沈夫人，深深一揖：“岳母大人明鉴！此女乃我远房表亲，家中遭难前来投奔。小婿念在亲戚情分，安排她暂住外宅，平日极少往来。定是她见沈家富贵，心生贪念，编造此等谎言，意图讹诈！请岳母大人万万不可听信谗言！”
贾世清这番辩白可谓机智，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反将柳氏打成了攀附富贵的狡诈之徒。
柳氏闻言，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贾世清，眼中的哀戚渐渐转为绝望和愤恨。“贾世清！你...你竟如此负我！”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这玉佩是你赠我的定情信物！你说这是你贾家传给长媳之物！还有你写与我的诗句，‘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莫非也是假的吗？”
那玉佩一出现，贾世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确是他的贴身之物，前些时日不慎遗失，没想到竟在柳氏手中。而那句词，更是他酒醉后戏作...
沈云裳看时机已到，缓步上前。她没有看状若疯癫的柳氏，也没有看惊慌失措的贾世清，而是对沈夫人柔声道：“母亲，此事关乎贾公子清誉，也关乎女儿名声，更关乎沈府体面。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寻个稳妥法子，辨明真伪才好。”
沈夫人点头：“云裳，你有何主意？”
“柳姑娘声称怀有身孕，此事关乎血脉，最为紧要。”沈云裳语调平稳，目光清澈，“可否请母亲做主，即刻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入府？刘大夫医术精湛，德高望重，由他诊脉，真假立判。若柳姑娘果真怀有贾家骨肉，我沈家断不能让血脉流落在外。若没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贾世清和柳氏，二人皆是一颤。“若没有，便是有人存心构陷，污蔑诰命，败坏沈、贾两家声誉，按律当送官究办！”
“不！不能请大夫！”柳氏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紧紧护住小腹，眼神慌乱。
贾世清也急忙道：“岳母大人，此等丑事，何须外扬？府内郎中一看便知...”
“府内郎中技艺粗浅，万一误诊，岂不委屈了柳姑娘和她‘腹中胎儿’？”沈云裳截断贾世清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刘大夫乃杏林圣手，请他老人家来，方能服众。母亲，您说呢？”
沈夫人看着女儿镇定自若的神情，又看看惊慌失措的柳氏和强作镇定的贾世清，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她深吸一口气，对身边嬷嬷道：“按大小姐说的办，速请刘大夫。”
等待的时间里，听竹轩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柳氏瘫坐在地，低声啜泣，再无方才声泪俱下的气势。贾世清额头沁出细密汗珠，眼神阴鸷地不时瞟向沈云裳，心中又恨又急。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柳氏这个蠢妇会不顾名节当众哭诉，更没算到沈云裳如此果决，直接请大夫来验明正身！这一招，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他原本打算，先稳住柳氏，再找个机会让她“意外”小产，既能摆脱麻烦，还能借此博取沈家同情，甚至反咬沈云裳一个善妒不容人的罪名。可现在...全完了！柳氏假孕一事若被坐实，他方才那番“远房表亲、前来投奔”的说辞就成了笑话！他与柳氏的真实关系必将暴露！沈家会怎么看他？他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将毁于一旦！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沈云裳！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商贾之女！贾世清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沈云裳，你今日让我如此难堪，他日我必百倍奉还！
约莫半个时辰后，须发花白的刘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番诊脉后，他捻须沉吟片刻，对沈夫人拱手道：“回夫人，这位姑娘脉象平滑流利，如盘走珠...乃是典型的滑脉之象，确是有孕在身，约莫两月有余。”
什么？！
沈云裳心中一震，她万没想到柳氏竟真的怀孕了！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原本笃定柳氏是假孕争宠、讹诈入门！
柳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狂喜和希望的光芒，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夫人！您听到了吗？我真的怀了贾爷的骨肉！我没有撒谎！是贾爷他...他负心薄幸！”
贾世清也惊呆了。柳氏有孕？他仔细回想，与柳氏最后一次同房，确是在两月前...他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若真是他的种，便是贾家血脉；忧的是此事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被揭穿，他该如何收场？
沈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若柳氏是讹诈，尚可轻易打发。可如今确实有孕，还是贾家的种，这就变成了沈、贾两家的家务事，处理起来棘手百倍。她冷冷地看向贾世清：“贾贤侄，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贾世清冷汗涔涔，他知道此刻再否认与柳氏的关系已是徒劳。他“噗通”一声跪倒，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岳母大人！小婿...小婿糊涂啊！”他重重磕了个头，“是这柳氏，当日百般引诱，小婿一时把持不住，才...才犯下大错！事后我心中懊悔不已，深知对不起云裳妹妹，本想给她些银钱打发了事，谁知她竟纠缠不休，更以死相逼...我念她一条性命，才暂且安置在外。本想寻个合适时机向岳母和云裳坦白，却...却没想到她竟闹到府上，还...还怀了身孕！一切都是小婿的错！是小婿德行有亏，辜负了岳母信任，玷污了沈家清誉！请岳母责罚！”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将自己从一个诱骗良家、始乱终弃的伪君子，塑造成了一个被狐媚子引诱、一时失足，又心慈手软、勇于承担责任的“情有可原”之人。将主要过错，全都推到了柳氏头上。
柳氏听得浑身发抖，指着贾世清，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贾世清！你枉为读书人！”她悲愤交加，转向沈夫人，泣不成声，“夫人！不是这样的！当初是他甜言蜜语，说他与沈小姐的婚事乃父母之命，他心中不愿，说他真正心仪的是我这般温柔女子...他还说，只要我跟他，日后定让我享尽荣华...我本是清白人家女儿，若不是信了他的鬼话，怎会...怎会自荐枕席，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啊！他如今见事情败露，便想将脏水全泼到我一人身上！夫人明鉴啊！”
沈云裳冷眼旁观这场狗咬狗的闹剧，心中冷笑。贾世清的虚伪无耻，柳氏的愚蠢贪婪，在此刻暴露无遗。她不能让贾世清轻易将责任推卸干净。
她轻轻搀住母亲的胳膊，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坚定：“母亲，事已至此，追究孰是孰非已无意义。柳姑娘既已怀有贾家血脉，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贾世清，“贾公子口口声声说对女儿一片真心，却在外豢养外室，甚至珠胎暗结。如今更是闹得满城风雨，让女儿与沈家颜面何存？这婚约...”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贾世清心中大急。沈家这棵摇钱树，他绝不能放手！他连忙道：“云裳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但我对妹妹的心，天地可鉴！这柳氏，不过是一时消遣的玩物，我心中唯有妹妹一人！至于这孩子...若妹妹不喜，待她生下，去母留子便是！我保证，绝不会让这贱人影响妹妹分毫！”
“去母留子”四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在场所有人背脊一凉。柳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看着贾世清，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沈云裳心中厌恶更甚。为了利益，连自己的骨肉和曾经的同枕之人都可以轻易牺牲，此人心肠之狠毒，可见一斑。
沈夫人也是听得眉头紧锁。她虽不喜柳氏，但“去母留子”这等阴损之事，有损阴德，她沈家还做不出来。
“贾公子此言差矣。”沈云裳声音清冷，“孩子不能无母。既然柳姑娘怀的是你的骨肉，你便该负起责任。我沈云裳虽非男子，却也懂得‘担当’二字。这婚约之事，且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安置好柳姑娘，确保她安心养胎，平安产子。毕竟，这是你贾家的血脉。”
她这番话，既彰显了自己的大度与仁善（至少表面如此），又将贾世清逼到了墙角——你必须负责，而且必须在众人面前表态如何负责。同时，以“容后再议”婚约，留下了日后退婚的余地，更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贾世清骑虎难下。他若此刻不妥善安置柳氏，便坐实了始乱终弃、无情无义之名；若妥善安置，又等于默认了这一切，彻底得罪沈家，婚约恐生变故。他心中对沈云裳的恨意，此刻达到了顶点。这个贱人，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入绝境！
“云裳妹妹深明大义，世清...惭愧。”贾世清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柳氏...我会妥善安置，定不让她...和她腹中胎儿，再扰沈府清静。”
“如此甚好。”沈云裳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转而对柳氏道，“柳姑娘，你既已有孕，便好生歇着吧。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开口。贾公子既已承诺负责，想必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柳氏神情复杂地看着沈云裳。她知道自己今日能被留下，全赖沈云裳那“请大夫”的一步棋和此刻的“大度”表态。虽然沈云裳也是利用了她，但至少暂时保住了她和孩子的安危，没有立刻被贾世清“去母留子”。她低下头，哑声道：“多谢...沈小姐。”
风波暂息。
众人散去，听竹轩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贾世清铁青着脸回到客房，一进屋，便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沈、云、裳！”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好！好得很！今日之辱，我贾世清记下了！你以为你赢了？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芍药那个丫头还在我手中，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总有一日，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一个更恶毒的计划，已在他心中悄然酝酿。沈云裳，咱们走着瞧！
而沈云裳，在安抚了母亲之后，独自回到房中。她推开窗户，望着远处听竹轩的飞檐，神情并未有丝毫放松。
今日一役，她看似占了上风，逼得贾世清承认丑事，颜面扫地，更在众人面前暴露了他的虚伪与狠毒，为自己日后退婚埋下了伏笔。柳氏的存在，也成了扎在贾世清身边的一根刺。
但，柳氏真孕，是变数，也让局面更加复杂。贾世清经此一挫，必会疯狂反扑。他手中还握着芍药这张牌...
想到芍药，沈云裳的心揪紧了。宋青书那边，不知是否因沈府这边的混乱，找到了营救的契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知道，与贾世清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前方，还有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在等着她。
但她眼神坚定，毫无畏惧。为了守护自己在乎的人，为了挣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她已做好准备，迎战一切惊涛骇浪。
胭脂泪，染就的石榴裙，今日只是初现端倪。而这裙摆之下，掩盖的将是更深的算计，更烈的交锋，以及，必将到来的，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