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沈云裳已端坐镜前。铜镜中的女子面色略显苍白,眼底却燃着两簇幽火。她执起螺子黛,细细描画眉形——今日的眉要画得比平日更柔顺些,才符合他们期待中那个“束手无策”的沈家小姐。
“小姐,王管家已在厅外候着了。”丫鬟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
沈云裳指尖微顿,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她最后理了理鬓边的素银簪子,起身时袖中滑落一物,又迅速收回——那是周掌柜昨夜密送来的半块玉珏,与翠珠手中的另一半正好合成完整的“忠义”二字。
“让他稍候,我这就来。”
厅中,王管家垂手而立,神色如常。若不是沈云裳早已洞悉其奸,定会以为这仍是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小姐,各房掌柜都已到齐,宗老们也在路上了。”王管家躬身禀报,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沈云裳,似在揣度她的心境。
沈云裳轻抚衣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有劳管家打点。父亲去后,府中诸事繁杂,全仰仗您老人家操持。”
这话说得谦卑,王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愈发恭敬:“小姐言重了,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正厅。但见厅内黑压压坐满了人,上首是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下首则分坐着各房掌柜。贾世清竟也赫然在座,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云裳心中冷笑——好个迫不及待!
她稳步上前,向诸位族老行礼:“云裳见过各位叔公。”
首座的二叔公微微颔首,目光如炬:“云裳,今日召集宗族大会,所为何事?”
不待沈云裳答话,王管家已抢先一步跪下:“二老爷容禀!老奴……老奴有罪!”
厅中顿时哗然。
沈云裳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管家这是何意?”
王管家涕泪交加,重重磕头:“老奴愧对先老爷信任!小姐执掌中馈这些时日,老奴本应尽心辅佐,奈何……奈何发现小姐行为不端,为保全沈家声誉,不得不当众揭发!”
贾世清“啪”地合上折扇,义正辞严:“王管家,这话可不能乱说!沈小姐堂堂闺秀,岂容你污蔑?”
这出双簧演得精彩!沈云裳心中冷笑,面上却浮现委屈之色:“管家有何证据,不妨直说。”
王管家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双手奉上:“这是小姐与城外书生宋青书的往来情书!其中还有小姐私自变卖田产的字据!”
族老们传阅书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二叔公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云裳!这作何解释?”
沈云裳不慌不忙,上前取过一封信细看,忽然轻笑出声:“这字迹模仿得倒有七分像,可惜——”
她话音一顿,目光如冰刃般射向王管家:“可惜模仿之人不知,我自幼习的是卫夫人帖,转折处必带圆劲。而这信上的字,横平竖直,分明是男子笔法!”
厅中顿时议论纷纷。
贾世清脸色微变,强笑道:“许是沈小姐情急之下,笔迹有所变化?”
“贾公子说得是。”沈云裳忽然转向他,笑容温婉,“不过除了笔迹,这信纸更是破绽百出。”
她将信纸举起,对着光线:“这是上等的澄心堂纸,每张纸右下角都有沈家特制的暗纹。而这几张——”她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对比,“暗纹的位置差了半分,分明是仿造的赝品!”
王管家额上见汗,急忙道:“纵然信纸有疑,但那变卖田产的字据千真万确!”
“哦?”沈云裳缓步走向他,“管家说的是哪处田产?”
“是……是城西的百亩良田!”
沈云裳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冰雪初融,让王管家没来由地心头发寒。
“巧了。”她轻轻击掌,“我正要说城西的田产之事。不过不是变卖,而是有人暗中将地契抵押给了贾家的钱庄,借银三万两!”
贾世清猛地站起:“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看便知。”沈云裳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这是从王管家书房中搜出的抵押凭证,上面还有贾公子您的私印!”
满座哗然!
王管家面如土色,颤声道:“这……这是伪造的!”
“伪造?”沈云裳眸光一转,看向厅外,“带进来!”
但见周掌柜领着几个伙计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打开一看,尽是账册书信。
“这些是从王管家外宅搜出的真账本!”沈云裳声音清越,“上面清楚记载着这些年来,他如何与贾府勾结,侵吞沈家产业!五年间,共计贪墨白银八万七千两!”
她每说一句,王管家的脸色就白一分。贾世清更是面色铁青,折扇在手中捏得咯咯作响。
“不仅如此——”沈云裳忽然走向贾世清,目光如刀,“贾公子可认得此物?”
她手中托着的,正是那半块玉珏。
贾世清瞳孔骤缩:“这是何意?”
“这是翠珠临死前交给我的信物!”沈云裳声音陡然转厉,“她撞破你们密谋,被你们灭口前,将这块玉珏交给了她的兄长!”
厅中顿时死一般寂静。
贾世清强自镇定:“什么翠珠蓝珠,本公子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沈云裳忽然提高声调,“那要不要请贾公子说说,三日前子时,你在何处?”
贾世清脸色大变:“你监视我?”
“不敢。”沈云裳冷笑,“只是那夜恰有更夫看见贾公子的马车从城外乱葬岗回来,车辕上还沾着血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二叔公猛地站起:“云裳,此言当真?”
沈云裳躬身一礼:“侄孙女不敢妄言。更夫老李头此刻就在门外,各位叔公一问便知。”
贾世清勃然大怒:“沈云裳!你竟敢污蔑本公子!”
“是不是污蔑,贾公子心知肚明。”沈云裳转身面向众人,声音铿锵,“今日召集宗族大会,本是要清理门户,肃清家风!不想竟牵扯出这等命案!”
她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王管家,和强作镇定的贾世清,心中冷笑——这才只是开始!
“王管家,”她缓步上前,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你为沈家操劳半生,若肯说出实情,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王管家浑身颤抖,目光在贾世清和沈云裳之间游移。
贾世清急声道:“王管家,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话听着是提醒,实是威胁!
王管家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小姐好手段!老奴认栽!但这一切都是贾世清指使!是他逼老奴做假账,是他要谋夺沈家产业!翠珠……翠珠也是他派人灭的口!”
“你胡说!”贾世清暴怒,竟要冲上前来。
“拦住他!”二叔公厉声喝道。
几个家丁立即上前制住贾世清。
沈云裳静静看着这场闹剧,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她知道,这只是撕开了阴谋的一角,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她转向族老们,深深一拜,“还请各位叔公做主。”
二叔公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如鹰:“将王管家收押,待细审后发落。至于贾公子——”他看向犹在挣扎的贾世清,“还请在府中暂住几日,待真相查明再议。”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软禁!
贾世清咬牙切齿:“你们敢!我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贾公子稍安勿躁。”沈云裳忽然走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芍药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呢。”
贾世清瞳孔骤缩,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子。
沈云裳不再看他,转身对众人道:“今日让诸位见笑了。府中已备下茶点,还请移步偏厅歇息。”
人群渐渐散去,厅中只剩下沈云裳和几个心腹丫鬟。
周掌柜上前低声道:“小姐,接下来该如何?”
沈云裳望着窗外渐密的乌云,轻声道:“风雨欲来,我们要早做准备。”
她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周掌柜:“按这上面的名单,将这些人全部控制起来。记住,要快,要隐秘。”
“是!”
丫鬟为她披上披风:“小姐,回去歇歇吧。”
沈云裳摇摇头:“我还不能歇。”
她走向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账册等着她清理。经过这一役,她深知这府中不知还藏着多少眼线,多少陷阱。
推开书房门,她忽然停住脚步——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沈云裳小心地拆开信,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三更,后园芍药圃。”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字迹她认得,是芍药的!
可芍药明明被贾世清囚禁在别院,如何能传来此信?
除非——
沈云裳缓缓折起信纸,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唤来贴身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领命而去,很快带回一个食盒。
“小姐,都安排妥当了。”
沈云裳点点头,打开食盒的夹层,取出一套夜行衣。
夜幕降临,沈府渐渐沉寂下来。但在这片沉寂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三更时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后园。
芍药在月下开得正艳,暗香浮动。
沈云裳隐在树影中,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却不是芍药。
那女子走到芍药圃前,轻轻摘下一朵芍药,低声道:
“云裳小姐,既然来了,何必躲藏?”
沈云裳心中一震,缓缓走出树影。
月光照在那女子脸上,竟是与芍药有七分相似的容颜!
“你是谁?”沈云裳沉声问道。
那女子嫣然一笑,将芍药递给她:
“我是来帮你的。贾世清的局,远比你想象的更深。”
风声飒飒,吹得满园芍药摇曳生姿。
沈云裳接过那朵芍药,发现花蕊中藏着一枚小小的银钥匙。
“这是……”
“这是贾世清别院密室的钥匙。”女子低声道,“芍药就被关在那里。不过要救她,你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女子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沈云裳瞳孔骤缩:“竟然是他!”
女子后退一步,融入阴影中:“小心你身边的人。这场风雨,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
沈云裳独自站在月下,手中那朵芍药散发着幽幽香气。
她抬头望向贾府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既然风雨欲来,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她握紧那枚银钥匙,转身没入黑暗中。
长夜漫漫,这场博弈,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