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冷辉透过破败窗棂，在青砖地上洇出一道惨白的痕。沈醉指尖捻着那半枚青铜令牌，指腹摩挲过上面模糊的“禁”字纹路，眸底翻涌的墨色比殿外夜色更沉。
“娘娘深夜闯我落脚处，就不怕被金吾卫的鹰犬嗅出踪迹？”他语调平平，尾音却带着冰碴子，落在寂静的堂屋中格外刺耳。
阶下那抹素白身影猛地一颤，宽大的宫装下摆扫过积灰的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埃。李月娥抬手摘去罩在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唯有那双曾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盛满了惊惶与决绝。
“沈公子若要报官领赏，臣妾此刻便束手就擒。”她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腕上青紫的勒痕在月光下若隐隐现，“可您若还念着沈将军当年护国安邦的情分，就容臣妾说句救命的话。”
沈醉眉峰微挑，将令牌抛在桌上，铜器碰撞的脆响惊得梁上夜鼠簌簌逃窜。“哦？冷宫废妃能有什么救命话？是想告诉我，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比去年更艳，还是说太极殿的地砖又裂了三道缝？”
李月娥身子晃了晃，攥紧袖中那卷泛黄的绢布，指节泛白。“沈公子可知，三日前早朝，陛下咳血不止，当庭昏厥？”
堂内的风似乎瞬间停了，烛火凝在半空，映着沈醉骤然收紧的下颌线。他指尖叩击桌面的动作慢了半拍，墨色瞳孔里翻起细碎的寒星。“龙体欠安，自有太医院照料，轮得到废妃操心？”
“照料？”李月娥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玻璃般的尖锐，“太医院院判早就被丞相周显换成了自己人！陛下现在喝的不是汤药，是慢性毒药！”
烛火猛地炸开一朵灯花，沈醉霍然起身，玄色衣袍带起的气流掀动了桌上的卷宗。他几步跨到李月娥面前，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刺她眼底深处。“你这话可有凭证？”
李月娥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逼得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廊柱。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卷绢布，双手捧着递上前。“这是陛下清醒时，偷偷让贴身太监交给我的血书。上面写着……周显勾结外戚，欲在陛下驾崩后，立年仅五岁的皇七子为帝，自己垂帘听政，把持朝政。”
沈醉接过绢布的手指顿了顿，那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龙涎香。展开来看，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笔锋无力却透着决绝，正是当今圣上独有的飞白体。
“周显……”沈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间溢出的冷笑带着彻骨的寒意，“当年我父亲战死沙场，他倒是第一个跳出来领了抚恤金，转头就把沈家军权拆得七零八落。如今看来，他这狼子野心，早就藏不住了。”
李月娥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戾气，忽然屈膝跪下，裙摆铺在地上像一朵凋零的白梅。“沈公子，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更背负着废妃的污名。可陛下待臣妾有恩，沈将军当年更是救过臣妾全家性命……”她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滑落，在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沟壑，“如今皇城内外都是周显的眼线，臣妾能信任的，只有您了。”
沈醉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背，让人很难想象这曾是六宫粉黛中最受宠的娴妃。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落满灰尘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温柔，正替披甲的将军整理衣襟——那是他早逝的母亲，据说和这位李月娥的母亲是手帕交。
“你是怎么从冷宫逃出来的？”沈醉忽然问，目光落在她脚踝处破损的绣鞋上，“冷宫四周都是玄铁栏杆，守卫比天牢还严密。”
李月娥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低了下去：“是当年伺候我的老太监，趁换班时用迷药放倒了守卫。他说……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帮我，往后是死是活，全看天意。”说到这里，她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臣妾逃出来时，看到周显的心腹正在冷宫外围布防，他们大概早就料到陛下会有后手，这是要把所有可能传递消息的人，都困死在那座活坟墓里。”
沈醉将血书折好塞进怀中，转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城方向那片沉沉的黑影。宫墙巍峨，此刻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掉所有试图反抗的生灵。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背对着李月娥，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带血书去边关找我父亲旧部？还是冲进皇宫，当着周显的面把这绢布摔在他脸上？”
李月娥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臣妾知道沈公子此次回京，是为了参加三月后的武林大会。周显也正是算准了您暂时不会插手朝堂之事，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臣妾愿做内应，帮您收集周显党羽的罪证。只要能在武林大会前揭露他的阴谋，届时江湖义士与忠臣良将联手，定能粉碎他的篡权美梦。”
沈醉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这双曾盛满风情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坚定。他忽然想起年少时，父亲曾说过最毒不过帝王家，可偏偏这帝王家里，也最容易生出舍生取义的忠魂。
“你可知做内应意味着什么？”沈醉的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冰潭，“一旦暴露，周显不会给你留全尸，甚至可能牵连你远在江南的族人。”
李月娥挺直了脊背，月光洒在她脸上，竟透出几分殉道者的圣洁。“臣妾早已是废人一个，苟活于世不过是行尸走肉。若能为陛下、为沈将军当年的恩情做点什么，纵使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只求沈公子事成之后，能保全皇七子的性命。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沈醉沉默了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枚墨玉令牌，扔给李月娥。“这是沈家暗卫的信物，持此令可调动京郊的三处据点。若遇危险，捏碎令牌自会有人接应。”
李月娥接过令牌，入手温润，上面雕刻的苍鹰图案栩栩如生。她将令牌紧紧按在胸口，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多谢沈公子信任！”
“别忙着谢我。”沈醉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周显老奸巨猾，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他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望了望外面的夜色，“三更已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从后院翻墙出去，沿护城河往西，那里有我的人接应你回冷宫。”
李月娥深深叩首，额角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闷响。“臣妾告退。”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身形，提起裙摆快步向后院走去，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沈醉站在门口，看着那抹白影融进黑暗，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关上房门。他走到桌边，将那半枚青铜令牌重新拿起，指尖在“禁”字上用力一按，令牌背面竟弹出一个细小的夹层。
里面是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只有三个字：“老狐狸”。
沈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火苗舔舐着宣纸，很快将那三个字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点灰烬在风中飘散。
“周显啊周显，”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你以为把皇城变成铁桶，就能高枕无忧了？可惜你算漏了一点——这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窗外的残月渐渐隐入云层，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沉闷的梆子声在寂静的黎明里回荡，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了前奏。
沈醉走到墙边，摘下那柄悬了许久的长剑。剑身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寒芒，映着他眼中愈发浓重的墨色。他知道，从李月娥叩响房门的那一刻起，这场棋局就已经重新落子。而他沈醉，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