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片枯叶时,朔风正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抬头望了眼铅灰色的天,云层低得像要压垮连绵的山脊,倒是应了那句“北风卷地白草折”——只是这草早被马蹄踏成了泥,混着冰碴子冻在官道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极了某些人临死前的喉鸣。
“还有三日路程。”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发出空洞的轻响。沈醉抬手灌了口残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头,却暖不透骨子里的寒。他摸了摸袖中那枚青铜令牌,边缘被摩挲得发亮,上面“镇北侯府”四个字早已模糊,倒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伤疤。
三日前在江南水乡收到的密信还揣在怀里,信纸边角被水汽浸得发皱,字迹却力透纸背——“皇城有变,速归”。写信人是他当年救下的老卒,如今在京中做个不起眼的书吏,能让他用“速归”二字的,必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南来北往的商队裹着厚重的裘衣,骡马的鼻息凝成白雾,与商贩的吆喝、孩童的哭闹搅在一起,倒比江南的吴侬软语多了几分生猛的活气。沈醉牵着那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混在人流里,像一块沉默的玄铁。
“客官打尖吗?”路边酒肆的掌柜探出头来,冻得通红的鼻尖泛着油光,“咱这有刚炖好的羊肉汤,暖身子!”
沈醉勒住缰绳,目光扫过酒肆屋檐下挂着的风干肉。那些肉条发黑发硬,倒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店小二,声音裹着寒气:“一碗汤,不加盐。”
掌柜的愣了愣,随即堆起笑:“客官好口味!这羊肉汤就得喝本味,才见功夫!”
角落里的几张桌子坐满了行商打扮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沈醉端起粗瓷碗,热气模糊了视线,却将那些话语听得真切。
“听说了吗?皇城根下最近不太平,前儿个吏部尚书刚被抄了家,说是通敌叛国呢!”
“嗨,什么通敌叛国,我看是挡了李公公的路吧!那老东西现在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据说连皇后都得让他三分!”
“嘘——小声点!”邻桌的汉子紧张地四处张望,压低声音,“这话要是被暗卫听去,咱们脑袋都得搬家!我表舅在禁军当差,说前几日夜里,宫里愣是抬出了十几具尸首,都说是‘突发恶疾’,谁信呐!”
沈醉舀汤的手顿了顿。李公公?李嵩?那个当年在镇北侯府当差的小太监,如今竟爬到了这般位置?他忽然想起侯府被抄的那个雪夜,李嵩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得出血,哭喊着“奴才对侯爷忠心耿耿”——原来忠心这东西,是能论斤两卖的。
“还不止呢。”另一个商人呷了口酒,“听说新出的‘矿税’,把北边的矿工逼得都反了!官府派兵去剿,结果折了大半,现在连关隘都快守不住了。可你猜怎么着?皇帝还在后宫忙着选秀女呢!”
“可不是嘛!”有人拍着桌子叹气,“前几日过淮河,见着一群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说是被苛税逼得家破人亡。有个老婆婆抱着孙子,那孩子冻得嘴唇发紫,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话语渐渐低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混在羊肉汤的热气里。沈醉将最后一口汤喝完,碗底沉着几粒未化的羊骨渣,像极了那些被碾碎的冤魂。他放下碎银,起身时,黑马忽然焦躁地刨着蹄子,冲着北方嘶鸣起来。
“这马咋了?”店小二挠着头,“莫不是闻着皇城的味儿了?”
沈醉抬头望去,北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隐约能看见远处官道尽头,一队黑衣骑士正疾驰而来。他们的马蹄踏碎冰层,溅起的雪泥里,似乎混着暗红的颜色。
“是‘影卫’!”酒肆里有人低呼,“快看他们腰间的令牌,是李公公的人!”
沈醉迅速转身,将黑马牵到酒肆后院。后院堆着半垛干草,墙角还有个废弃的柴房。他刚将马拴在柴房后的立柱上,就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夹杂着掌柜的求饶声。
“都给我站住!”冰冷的喝声穿透风雪,“奉李公公令,严查北上可疑人等,凡携带兵器者,一律拿下!”
沈醉皱眉,摸了摸靴筒里的短刃。这把“碎影”陪了他十年,沾过的血比喝过的酒还多,如今却要为一群阉竖藏起来?他冷笑一声,正欲出去,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拉住。
是个捡柴的老汉,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却亮得惊人。“后生,”老汉压低声音,指了指柴房顶上的夹层,“上去躲躲。这些人是豺狼,见了血才罢休。”
沈醉看了他一眼,老汉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陈旧的刀疤,形状像极了军中的“狼牙印”。他不再犹豫,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跃上柴房顶。
刚藏好身形,就见几个影卫踹开后院门闯了进来。他们穿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像极了沈醉在北漠见过的饿狼。
“搜!”为首的影卫挥了挥手,其他人立刻分散开来,翻查着干草垛,踢打着柴房门板。
黑马被惊得刨蹄子,发出不安的嘶鸣。一个影卫狞笑着拔出刀:“这畜生倒是精神,不如宰了下酒!”
“住手!”老汉忽然扑上去,张开双臂护住黑马,“这是……这是我家的马,不是什么可疑人等的!”
影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刀尖抵住他的喉咙:“老东西,活腻了?”
老汉咳出一口血,却依旧死死盯着影卫:“要杀便杀,别动这马……”
沈醉在夹层里握紧了短刃。他认得这匹马,是当年镇北侯府的战马所生,通人性,更重要的是,马鬃里藏着他写给京中旧部的密信。
就在影卫的刀即将落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影卫跑进来禀报:“头,前面关卡出事了!说是有流民冲击关卡,赵统领让咱们速去支援!”
为首的影卫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开老汉:“晦气!走!”
影卫们很快消失在风雪里。沈醉从柴房顶跃下,扶起老汉,见他嘴角的血迹里混着碎牙,心里不由一沉。“多谢老人家。”他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这个能止痛。”
老汉摆摆手,指着黑马马鬃:“你是……镇北侯的人?”
沈醉瞳孔一缩。老汉忽然笑了,露出缺了的门牙:“老奴是侯府马夫老王头啊……当年你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忘了?”
沈醉的心猛地一颤。他记得老王头,那个总爱给战马梳毛的老头,当年侯府被抄时,他以为老王头早已死在火里。
“侯爷……”老王头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您可回来了!京城现在就是个活地狱,李嵩那狗贼……他不仅害死了侯爷,还在暗中培养私兵,据说……据说他想在正月十五的祭天大典上……”
话音未落,黑马忽然再次焦躁起来,冲着北方人立而起。沈醉抬头,只见风雪尽头,一道红色的身影正踏雪而来。那身影窈窕纤细,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斗篷边缘绣着金线,在白雪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那身影腰间悬着的玉佩,在风雪中折射出的光芒,竟与当年镇北侯夫人的“凤血玉”一模一样。
“那是谁?”沈醉沉声问道。
老王头眯着眼看了片刻,忽然脸色煞白:“是……是当今的淑妃娘娘!李嵩的干女儿,也是……也是负责监管北上流民的‘监军’!”
红色身影越来越近,沈醉甚至能看见斗篷下露出的一截皓腕,以及腕间那串熟悉的沉香木手串——那是他当年送给妹妹沈璃的及笄礼。
沈璃?她不是在侯府被抄时就……
风雪忽然变大,卷着那道红色身影的笑声飘过来,甜腻中带着刺骨的寒意:“王老头,听说你这里来了位贵客?何不请出来,让本宫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