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里。
周遭是翻涌的灰雾，既不冷也不热，却带着种粘稠的滞涩，像浸在陈年的猪油里。他试着抬了抬手，指尖划过的地方，雾霭竟泛起涟漪，映出些破碎的影子——有影阁地牢里发霉的稻草，有天机阁青铜面具上的裂痕，还有红妆那只覆着白翳的眼，正幽幽地盯着他。
“醒着，还是睡着？”一个声音在雾里飘，分不清是男是女，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铜镜，“这里的时辰是乱的，你可以选个舒服的姿势躺到天荒地老。”
沈醉没应声。他认得这地方。三个月前在昆仑墟底，他被“蚀心瘴”迷了神智，也曾坠入过类似的幻境。只是那时的瘴气带着甜腻的香，而此刻的灰雾却寡淡得像死人的呼吸，更难缠，也更阴险。
他盘膝坐下，指尖在膝头叩出节奏——笃、笃笃、笃，是惊蛰教他的清心诀。可这一次，指尖的震动竟像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灰雾里的影子反而更活跃了，有个穿蓝布衫的身影从雾中走出，眼角两道深纹，正是惊蛰。
“小沈啊，”惊蛰笑得像个说书先生，手里还摇着把破扇子，“别白费力气了。这‘忘忧障’不是毒，是命。你越想挣脱，它缠得越紧。”
沈醉看着他扇面上绣的那只蝙蝠，翅膀上的纹路与天机阁令牌如出一辙。“命？”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冷意，“我沈醉的命，从来都攥在自己手里。”
“哦？”惊蛰的扇子停了，“那你说说，当年在影阁，你亲手拧断你师兄的脖子时，也是自己选的？”
沈醉的指尖猛地收紧。那是他十七岁那年的事。师兄被影阁抓住，灌了“牵机引”，变成只会撕咬的怪物。他奉命清理门户，匕首捅进师兄心口时，对方突然清醒了一瞬，眼里的泪水混着血，说了句“活下去”。
灰雾里突然飘来铁锈味，湿漉漉的，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布条。沈醉的眼前闪过师兄倒下的模样，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疼。
“你看，”惊蛰的声音软下来，像裹了蜜糖的针，“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留在这里多好，不用再杀，不用再逃，连梦都是甜的。”
随着他的话，雾里竟开出花来。是沈醉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野蔷薇，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香气清甜。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花丛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阿醉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是阿蛮。他邻家的妹妹，八岁那年被影阁的人误杀，就因为他偷偷给过她半块麦饼。
沈醉的喉结滚了滚。他有多少年没想起过这个名字了？久到以为那颗被愧疚啃噬的心早就结了痂，可此刻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痂皮突然裂开，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阿蛮……”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哥哥跟我来呀，”小姑娘伸手要拉他，指尖触到他衣袖的瞬间，突然变得冰凉，“娘说，只要你跟我走，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沈醉猛地抽回手。他看见小姑娘的脖颈处有道细细的红线，正慢慢渗出黑血——那是影阁特制的“锁喉丝”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阿蛮。”他冷冷地说，“她死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双丫髻里突然钻出无数条黑色的虫子，密密麻麻地爬满她的脸。“为什么不跟我走？”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你不是一直很愧疚吗？留在这里，陪我不好吗？”
沈醉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愧疚？”他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癫狂，“我沈醉这辈子，杀过该杀的，也杀过不该杀的。若真要算，债早就堆满了黄泉路。可愧疚这东西，是给活人找的麻烦，我没时间陪你演这出戏。”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雾突然剧烈翻涌起来。惊蛰和阿蛮的影子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一张张模糊的脸，都是他杀过的人。他们伸出枯瘦的手，指甲乌黑，嘴里喊着“偿命”，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
“忘忧障，忘忧障，”沈醉迎着那些鬼影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原来不是让人忘，是把藏在心底的魑魅魍魉都勾出来，让你溺死在自己的罪孽里。”
他的胸口越来越闷，那些鬼影的嘶吼像针一样扎进脑子里。有个玄衣卫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眼眶里淌着血：“沈醉，你用我妻儿的命换情报，夜里睡得安稳吗？”
沈醉的脚步顿了顿。那是五年前的事。为了混进天机阁，他确实用了些不太光彩的手段。那家人最后……他没敢再想下去。
“安稳？”他低声重复，突然抬手，一拳砸在那玄衣卫的鬼影上。鬼影发出一声惨叫，化作黑烟散去。“我沈醉从不在乎睡得安不安稳。我只知道，若不踩着这些人往上爬，死的就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混沌里炸开。那些扑过来的鬼影竟被震得后退了半步。
“有意思。”那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又响起来，“你这颗心，倒是比石头还硬。可再硬的石头，也经不住日夜啃噬。你看——”
雾里突然出现一面水镜，里面映出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跪在影阁的刑架前，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爹……”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爹。那个在他十岁那年，把他送进影阁当死士的男人。他总说“醉儿，忍过这阵就好了”，却在他十二岁那年，因为试图带他逃跑，被影阁的人活活打死。
水镜里的老者抬起头，脸上全是血，眼神却亮得惊人：“醉儿，别学爹……别被仇恨困住……”
“困住？”沈醉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咯咯作响，“我若不记着这些，早就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他猛地一拳砸向水镜。镜面碎裂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了出来——爹临死前的眼神，师兄胸口的血，阿蛮脖子上的红线，还有那些被他利用过、被他杀死的人……他们的脸层层叠叠，像一张网，要把他拖进无尽的黑暗。
窒息感越来越强，沈醉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下沉。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放弃吧，你斗不过你自己的……”
放弃？
他想起红妆那只白翳眼里偶尔闪过的挣扎，想起惊蛰临终前塞给他木盒时的眼神，想起自己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在这里沉溺的。
“我斗不过我自己？”沈醉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震得周围的雾霭都在颤抖，“你们都错了。我沈醉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和自己较劲！”
他猛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鬼影，也不再去想那些记忆。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强劲而有力，像战鼓在敲。
那是他的意志，是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凭证，是任何迷障都夺不走的东西。
“我杀过谁，我救过谁，我欠了多少债，我心里清楚。”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但这些都不是我停下的理由。只要我还活着，就轮不到这些东西来审判我！”
随着他的话，他的身上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那金光并不耀眼，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涌来的鬼影和雾霭都割开了一道缝隙。
“不可能……”那个声音带着惊慌，“你的意志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沈醉睁开眼，眼底的混沌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清明。他看着周围不断退去的雾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们这些靠着别人的罪孽为生的东西，永远不懂什么叫活着。”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道被金光割开的缝隙走去。那些鬼影还想扑上来阻拦，却一靠近金光就化作黑烟。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实地上，身后的雾霭在呜咽，却再也无法靠近他分毫。
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道光门。门外似乎有风声，有草木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醉毫不犹豫地跨了过去。
脚下突然变得坚实，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一棵古树才站稳。眼前是昆仑墟的后山，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他身上，带着真实的凉意。
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可他胸口的闷痛和指尖的颤抖都在提醒他，那不是梦。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松针的清香，混杂着那丝淡淡的血腥气。他循着气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衣，青丝散乱，胸口插着一支箭，箭羽上刻着个熟悉的符号——是天机阁的标记。
沈醉皱了皱眉，走过去想探她的鼻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女子脸颊时，对方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勾人的媚。可此刻，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白，像极了……红妆的那只眼。
女子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沈醉的身后。
沈醉猛地回头。
只见月光下，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影。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衣，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正是天机阁的人。而为首的那人，面具上刻着的，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一颗——“天枢”。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那些黑衣人的手里，都牵着一根锁链，锁链的另一端，锁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那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都带着和地上女子一样的死寂。
而其中一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赫然是“惊蛰”。
“沈公子，”天枢的声音隔着面具传来，嘶哑如旧，“恭喜你，破了‘忘忧障’。只是不知，这出好戏，你还看得下去吗？”
沈醉的指尖瞬间攥紧，指腹抵在腰间的短刃上。他知道，自己刚从一个迷障里挣脱，却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更大的陷阱。而这次，对方显然没打算再给他留任何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