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这片承载了千年航运与贸易的黄金水道,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属于风帆时代的巨大炼狱。
钢铁的交响,已经从最初那令人心神俱裂的序曲,演变成了此刻狂暴而又绵延不绝的华彩乐章。大明海军主力铁甲舰队的三艘巨舰,如同三位冷酷的行刑官,以一种优雅而又致命的姿态,维持着完美的“t”字阵型,对被堵在口袋阵里的英国舰队,进行着一场效率惊人的、跨时代的屠杀。
三百零五毫米主炮的每一次轰鸣,都仿佛是新时代敲响的丧钟,每一次的命中,都意味着一艘曾经称霸大洋的木质战列舰,在烈火与爆炸中,走向它无可挽回的末日。
而在舰队的两翼,那四十多艘如同狼群般的“猎犬级”巡洋舰,则彻底将它们的狩猎本能发挥到了极致。
它们利用自己远超风帆战舰的航速和灵活性,像一群嗜血的猎犬,围绕着那些因为阵型混乱而行动愈发迟缓的英国战列舰,进行着无休止的、残忍的撕咬。它们从不与这些庞然大物进行正面对抗,而是狡猾地游走在其火炮的死角,将一发发七十五毫米口径的速射炮炮弹,如同毒牙般,精准地钉入它们相对薄弱的船尾舵机和悬挂着巨大船帆的桅杆根部。
一艘又一艘的英国战舰,在失去转向能力、船帆被彻底撕碎后,变成了一个个只能在原地打转的、无助的活靶子,绝望地等待着来自“镇海号”们那最终的、毁灭性的审判。
炮声震耳欲聋,滚滚的浓烟遮蔽了天空,将白昼变成了黄昏。海水被炮弹激起的冲天水柱,和战舰残骸中喷涌而出的滚烫蒸汽混合在一起,让整个海面都仿佛沸腾了起来。海水中,到处都是挣扎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英国水手,他们有的抱着破碎的木板,发出绝望的哭喊,有的则在冰冷与炽热交织的海水中,迅速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沉入深渊。
这是一曲为老大海洋帝国谱写的、壮丽而又悲惨的挽歌。
而这曲挽歌的中心,是那艘曾经代表着大英帝国海洋霸权巅峰的旗舰——“胜利君王”号。
它已经变成了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型火炬。
从“镇海”号的第一轮齐射开始,它就成了共和国海军铁甲舰队最为关照的重点目标。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超过二十发三百零五毫米口径的开花弹和穿甲弹,准确地命中了它庞大的船身。
这些超越了它理解范畴的炮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它那引以为傲的三层橡木装甲,将它的三层火炮甲板,变成了一个层层叠叠的人间地狱。剧烈的爆炸,几乎将它的内部结构彻底摧毁,熊熊的烈火,从无数个被炸开的巨大创口中喷涌而出,将整艘战舰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焦炭。高耸入云的三根主桅杆,早已在连番的打击中断裂、倒塌,带着燃烧的帆布,砸入海中,激起大片的白色蒸汽。
然而,它还没有沉没。
这艘由不列颠最优秀的工匠,用最坚固的木材,耗费数年心血打造的杰作,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顽强,承受着这来自新时代的、毁灭性的怒火。
在它那已经倾斜、布满了弹坑和尸体的指挥舰桥上,爱德华·纳尔逊爵士,却以一种与周围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姿态,平静地站立着。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睡袍,穿上了他此生最为华丽的一套海军元帅礼服。那身由深蓝色天鹅绒制成的礼服上,挂满了代表着他赫赫战功的、金光闪闪的各式勋章。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这些勋章反射着一种奇异而又悲壮的光芒。
他的头发被烈焰燎去了一半,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硝烟和干涸的血迹,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如同一座即将倒塌、却仍不肯弯曲的雕像。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下令弃船。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一个属于他,也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必然到来的黄昏。
“将军!我们完了!船舱已经控制不住,很快就要沉了!请您赶快撤离吧!”大副乔治浑身是血地冲了过来,跪倒在他的面前,发出了绝望的哀求。
纳尔逊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穿过烈火与浓烟,死死地盯着远处那艘正在向他逼近的、如同钢铁魔神般的“镇海”号。
“投降,是一个军人最后的耻辱,乔治。”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我,爱德华·纳尔逊,大英帝国的海军元帅,可以在战场上被毁灭,但绝不能在投降书上,签下我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着那些在火焰中仍在坚持着,用仅存的几门还能发射的舷炮,进行着徒劳还击的炮手们,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属于一个统帅最后的温情。
“命令所有幸存的炮手,继续开火。”
“将军!”
“这是命令!”纳尔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东方人看看,皇家海军的战士,是如何面对死亡的!”
就在这时,对面的“镇海”号,完成了又一轮的齐射。
呼啸而来的炮弹,再一次覆盖了这艘垂死的旗舰。
纳尔逊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是在等待着一个约会。
一枚炮弹,擦着指挥舰桥的边缘飞过,其爆炸所产生的巨大冲击波,将周围的栏杆和舵轮,瞬间撕成了碎片。一块被炸飞的、边缘锋利如刀的钢铁破片,高速旋转着,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道,深深地嵌入了纳尔逊的胸膛。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身华丽的礼服,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成了更深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将军!!!”大副乔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扑过去,扶住了他缓缓倒下的身体。
纳尔逊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大副的衣领,嘴里不断地涌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
“告……告诉国王……”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燃烧他灵魂的余烬,“我们……我们不是输给了东方人……”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
“我们……是输给了一个……我们……看不懂的……新时代……”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双曾经叱咤风云、让整个欧洲都为之颤抖的灰蓝色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它的光彩。
一代传奇海军统帅,爱德华·纳尔逊,在马六甲海峡的烈焰之中,为他所效忠的帝国,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光荣的风帆时代,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以自己的死亡,完成了一位旧时代王者,最高贵的殉道。
大副乔治抱着纳尔逊逐渐冰冷的尸体,泪流满面。他抬起头,看着周围那些仍在火焰和海水中绝望挣扎的、年轻的同胞们,纳尔逊临死前那句充满悲怆与醒悟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我们是输给了一个新时代……”
是啊,一个新时代。
一个钢铁可以自己奔跑,炮塔可以自己转动,炮弹会在敌人身体里爆炸的新时代。在这个时代面前,所有的勇气、荣耀和传统,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无力。
他缓缓地站起身,擦干了眼泪。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却无比正确的决定。
“降下米字旗……升起白旗……”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面破烂不堪的、被硝烟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米字旗,缓缓地从“胜利君王”号那已经断裂的桅杆上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用白色床单临时做成的、象征着投降的白旗。
随着英国旗舰的投降,剩下的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英国战舰,也陆续放弃了抵抗。
炮声,渐渐平息了。
傍晚时分,当血色的夕阳,再一次将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金色时,马六甲海峡的这场世纪大海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铁甲旗舰“镇海”号,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缓缓地从仍在燃烧、即将沉没的“胜利君王”号那巨大的残骸旁驶过。
在“镇海”号高耸的舰桥上,顾承宇穿着一身笔挺的海军见习军官制服,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幅如同神话史诗般的景象。
那艘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如山岳的木制战舰,此刻就像一头被宰杀后、仍在流血的巨鲸,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最后的、无声的哀鸣。而自己的座舰,这艘由钢铁、蒸汽和电力驱动的工业造物,却几乎毫发无损,以一种冷酷而又充满力量感的姿态,从容地从它的尸体旁经过。
强烈的、震撼灵魂的对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这一刻,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父亲顾昭在电报里不断向他们强调的——“新时代”——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一个口号,也不是一种期许。
那是一种力量,一种规则,一种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冰冷而又残酷的、碾碎一切旧事物的历史必然。
他握紧了拳头,看着远方那正在缓缓落下的夕阳,眼神中,燃烧起了比火焰更加炽热的光芒。
旧的王者,已经伴随着落日,一同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