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昭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在万米高空的雄鹰,冷静地审视着从吕宋到天津、从山西到江南的广阔棋盘,并用一封封指令,调动着足以改变民族命运的暗流之时,在中原那片被饥荒与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他所豢养的那头最凶猛的“头狼”,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日益膨胀的野心,张开了它足以撕裂一切的獠牙。
这头狼的名字,叫李自成。
此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与顾昭的使者在破庙中密谈、对未来尚存敬畏与迷茫的流寇头领。在吞并了河南境内几乎所有的杂牌流寇,又收编了数十万嗷嗷待哺的饥民之后,他麾下的兵马号称“五十万”,旌旗蔽日,声势滔天。高迎祥死后空悬的“闯王”名号,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权力与声望,如同最烈性的美酒,让这位出身驿卒的枭雄,彻底醉倒在名为“野心”的幻梦之中。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被顾昭遥控的、在“绥靖区”里刨食的头犬。他的耳边,每日都充斥着部将李过、刘宗敏等人狂热的鼓噪:“闯王,咱们自己干吧!南下取襄阳,东进攻开封,得了这两处形胜之地,天下便有其半!何必再看那顾昭的脸色,做什么劳什子的‘西路元帅’?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手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便是那北京城里的龙椅,咱们也坐得!”
这种鼓动,恰好点燃了李自成心中早已燃烧的火焰。
于是,他决定进行一场惊天豪赌。他要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向天下证明,他李自成,才是这个乱世真正的主角!
他的目标,直指中原第一重镇,七朝古都——开封。
这是一座无比巨大的、横亘在所有野心家面前的丰碑与梦魇。高大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城内储备着足以支撑数年之久的粮草,更是大明宗室周王的封地所在。拿下它,就等于扼住了中原的咽喉,获得了无尽的战略物资和无可比拟的政治声望。
崇祯十五年秋,李自成倾其所有,集结号称五十万的大军——其中真正的战兵不过十万,其余皆为裹挟的饥民——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开封城。
一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惨烈绝伦的攻城战,就此拉开序幕。
当开封被围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往京师,飞往天津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镇北侯顾昭和他驻扎在“隔离带”北线的那支精锐大军。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以“剿匪”起家,视流寇为死敌的强力侯爵,会立刻挥师南下,与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展开决战。
然而,所有人都想错了。
在天津的作战指挥室里,顾昭只是冷冷地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李自成大军的无数枚黑色棋子,将代表开封的红色堡垒团团围住,却始终没有下达任何出兵的命令。
他选择了“作壁上观”。
他驻扎在“隔离带”的军队,不仅没有南下,反而进一步加固了防线,严防任何一支流寇或溃兵流窜入境。他就如同一位冷酷的角斗场主,将两头最凶猛的野兽——李自成的流寇大军与大明腐朽的旧式官军——一同扔进了开封这座血肉磨盘之中,然后站在高处,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狼与狼”的厮杀。
他的目的,精准而又冷酷,一如他以往的风格:
第一,是消耗。他要让李自成和开封城内的明朝守军,在这场惨烈的攻城战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李自成的流寇,多是乌合之众,正好借官军的手,将其淘汰;而那些盘踞在河南的旧式官军,同样是他未来整合中原的障碍,借李自成之手除掉,再好不过。
第二,是测试。他要看看,在拥有了部分新式火器,又经过了数次整编之后,李自成的核心部队,究竟拥有怎样惊人的战斗力。这支由百战饥民组成的军队,其韧性和战斗意志,将是他评估未来收编价值的重要依据。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筛选兵源。在这场犹如地狱熔炉般的攻城战中,能够最终活下来的,无论是攻城的流寇,还是守城的官兵,都将是意志最坚定、战斗经验最丰富、求生欲望最强烈的精锐。这些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未来新军的骨血。他要等双方拼得筋疲力竭,再去从尸山血海中,从容地“挑选”出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于是,在顾昭的默许下,开封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攻城的第一天,李自成便展现了他作为流寇领袖的残酷与高效。他驱使着数以万计的、仅仅发给了一根木棍和一块挡板的饥民,如同蚁群一般,扛着简陋的土包和梯子,发疯般地冲向城墙。
他们不是为了攻城,只是为了消耗。消耗城头守军的箭矢、滚木、礌石,以及那比任何物资都更宝贵的体力与意志。
城墙之上,负责守城的周王朱恭枵,这位养尊处优的宗室藩王,哪里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几乎是颤抖着双腿,在家丁的簇拥下,勉强下达着抵抗的命令。而城内的士绅、官吏,在最初的惊恐之后,也被求生的欲望所驱动,纷纷捐出家财,组织家丁和青壮,协助官军守城。
一时间,开封城头,滚木如雨,礌石如雹,一锅锅滚烫的金汁(煮沸的粪水)和热油,被狠狠地泼下城墙。冲在最前面的饥民炮灰,瞬间就被烫得皮开肉绽,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翻滚着跌入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护城河很快就被尸体和土包填满,河水被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
血腥的攻防战,日复一日地持续着。
李自成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炮灰,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开封的防线。他的嫡系部队,则在炮灰的身后,使用着顾昭提供的火铳,对城头进行压制射击。间或,他们会推出巨大的攻城槌和巢车,对城门和城墙发动重点攻击。
而城内的守军,也在巨大的压力下,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他们不分昼五夜地轮番上城作战,困了就在城墙垛子下靠着睡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干粮。每一个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脸上混杂着硝烟、血污与汗水。支持他们的,只有一个最原始的信念——城破,就是死。
这场惨烈的围城战,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月。
开封城,已经被尸山血海所包围。城外的空气中,永远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引来了成群的乌鸦和野狗。
双方,都已筋疲力尽,濒临崩溃。
李自成的“炮灰”几乎消耗殆尽,他的嫡系精锐也伤亡惨重,军粮开始告急。而开封城内,同样到了弹尽粮绝的边缘,守军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城中的百姓更是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的结局,即将来临。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介入了这场战争。
黄河。
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此刻,将化身为最冷酷无情的死神。
崇祯十五年九月,秋汛来临,黄河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如同被囚禁在堤坝内的巨龙,不安地翻滚着,咆哮着。
历史上,关于此次决堤的记载,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守将所为,企图“水淹七军”;有人说是李自成久攻不下,愤而决堤。
但在这个时空,真相,只有一个。
发黑的、冰冷的、残酷的真相。
在距离开封城百里之外的黄河大堤的一处隐秘地段,一支数十人的小分队,正借着夜色,鬼魅般地忙碌着。他们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每个人脸上都涂着伪装的油彩,看不清面容。他们不是官军,也不是流寇。他们的手臂上,都缠着一条不易察觉的、代表镇北军特种作战部队的黑色布巾。
领头的,正是顾昭最信赖的情报主管,小石头。
他们接到的是一道来自天津的、最高加密等级的密令。这道密令,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天意如此”。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指挥着手下,将一个个黑色的、沉重的炸药包,安放在他们经过精密计算后选定的大堤最薄弱的几个点位上。这些炸药,是天津兵工厂的最新产品,威力远非寻常的黑火药可比。
“都准备好了吗?”小石头低声问道。
“好了,队长!”
“点火,撤离。”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随着导火索被点燃,发出“滋滋”的声响,这支幽灵般的小队,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片刻之后,几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黄河大堤,那束缚着洪荒巨兽的最后一道枷锁,被瞬间炸开了数个巨大的缺口!
“轰——”
积蓄了整个汛期能量的黄河之水,如同挣脱了囚笼的亿万条黄色狂龙,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地势低洼的开封城,狂涌而去!
洪水滔天!
那一夜,无论是正在城墙上疲惫地打着盹的守军,还是在城外大营中做着破城美梦的流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所吞噬。
浑浊的、夹杂着泥沙和浮木的巨浪,瞬间冲垮了流寇的大营,无数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卷入洪流,消失无踪。紧接着,洪水漫过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灌入了这座千年古都。
房屋、街道、宫殿……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天灾般的力量面前,变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数十万军民,在冰冷刺骨的洪水中挣扎、呼号、死亡。曾经繁华鼎盛的开封城,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化作了一片波涛汹涌的、了无生机的泽国。
李自成在数百名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狼狈地骑着马,逃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地。他浑身湿透,面如死灰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汪洋,看着自己数十万大军在洪水中灰飞烟灭,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输得一败涂地。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天津。
镇国公府的最高指挥室内,巨大的中原沙盘之上,代表开封城的那块区域,已经被一层蓝色的水晶砂所覆盖。
顾昭背着手,静静地站在沙盘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蓝色,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冷酷得如同神明。
“公爷。”
小石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躬身报告。他的声音,因为长途奔袭和亲眼目睹了那人间地狱般的惨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沙哑。
“‘闯王’主力已溃,仅率数千残部,向西,往陕西方向逃窜。我军已按照您的命令,在洪水外围,开始沿途收容那些幸存的、身强力壮的溃兵,目前,已得近三万人。”
顾昭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告诉王五,开仓放粮,动用我们所有的储备,在河南全境设立安置点,不惜一切代价,赈济灾民,收拢人心。”
“是。”
“再派人,去告诉李自成。”顾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说,我再给他一个机会。去陕西,把那个不听话的张献忠,给我解决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拂过沙盘上那片蓝色的水晶砂,仿佛在拂去一片无关紧要的灰尘。
“中原这块地,闹得太久了。是时候,打扫干净,腾出来,种粮食了。”
窗外,天色渐亮,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的海平面上喷薄而出。
开封之战,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惨烈到极点的方式,落下了帷幕。顾昭以几乎为零的代价,一举重创了明廷和流寇两股势力,并顺理成章地获得了“赈灾救民”的无上美名。
他的“河南模式”,即将迎来全面的、血腥的收获。
然而,在这泼天的功劳与算计背后,那决堤的滔天洪水,那数十万无辜的亡魂,也化作了一副沉重的、看不见的道德枷锁,悄然套在了他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