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急切,心下惊疑更甚,也不多问,快步跟着金玉林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轱辘滚滚,一路往廊坊二条疾驰而去,只留下车窗外掠过的晨雾与叫卖声。
到了地方,宋少轩刚掀开车帘,便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一下。利丰当铺门口,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瞧,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炸开了锅的马蜂。
“这利丰当铺是要栽跟头了吧?”
“看这架势,怕是生意做不利索,同行来拆台了。”
金玉林脸色一变,匆匆地跳下车,扒开人群便往里冲,嘴里还不住地喊着:“让让,都让让!”
宋少轩眉头紧锁,料定是当铺出了事。他定了定神,迈步下车,清了清嗓子,“借一步,诸位!这是我家的铺子,劳烦让一让!”
围观众人见他说话客气又是当事的主人,纷纷侧身让开一条通路。宋少轩抬脚往里走,刚跨过门槛,便听见一道洪亮又带着几分傲慢的声音,正如同训孙子一般数落着当铺掌柜。
只见柜台前立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一身锦缎长袍,袖口滚着金边,腰间系着一块无字玉牌,一看便知是家底殷实的主儿。
他背着手,脑袋微微后仰,一双三角眼睨着缩在柜台后、脸色惨白的掌柜,嘴角撇出一抹讥诮:“就你这连当票都认不全的门外汉,也敢在四九城里开当铺?我看你是嫌家底太厚,不赔个倾家荡产不甘心!”
他说着,抬手往柜台上一拍,那力道震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跳。“四九城真是没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出来混行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掌柜的被训得大气不敢出,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玉林此刻已冲到近前,对着那男子拱手作揖,脸上挤出几分笑,“敢问先生是何方贵客?何事如此不悦?不如借一步到后堂说话,有什么误会,咱们好好聊聊,莫要伤了和气。”
那人也不含糊,瘦长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摆,袖口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青色里子,腕骨凸得分明。
“后堂罢了,”他嗓音有些沙,却刻意端着股松透的劲儿,“听说老裕丰茶馆水不错,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如去那边喝茶如何?” 说罢,眼皮微撩,一道精光便从眼角扫向金玉林,不是商量,是笃定的试探。
此话一出,金玉林心中了然。这是同行来“踏路”了。说通透些,就是没饭吃的同行前辈,寻个由头找上门来,专挑你亮堂处站着,寻你的缝隙,踩你的场子。
贬低你是手段,抖搂他自己的见识与能耐才是真章,为的不过是压你一头,好让你拱手奉上一份敬重,乃至一份糊口的差事。这光景他见得不少,心里明镜似的,已将对方的底细猜的个七七八八。
这行当,这世道,这般事体早已屡见不鲜。莫说他们这行,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染上这股子辛酸气?
金玉林想起这些年的北地,真真是疮痍满目。义和团的符纸灰还没散尽,白莲教的影子又绰绰约约;八国联军的铁蹄印子深深浅浅烙在街石上,还没被新土掩实,北洋各系又你争我夺,搅得市面越发萧条。
多少传承了几代人的老字号、老铺面,昨儿个还挂着金字匾额,今儿就悄悄上了门板,再没打开。活路窄了,人心里的路数便不得不野起来,催生出这般带着刺的“规矩”,这般裹着落魄与傲慢的“拜访”。
既知他来意,倒好办了。金玉林脸上纹丝不动,只将那份了然妥帖地收在眼底深处。他未露轻视,也未献殷勤,只是沉稳地抬手,向那辆等候着的福特轿车一引,客气里带着不容轻慢的分寸:“先生请。”
那人鼻子里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毫不谦虚,将那双筋络分明的手往身后一背,肩胛骨把旧衫顶起清晰的弧度,端足了前辈与挑刺者的双重架子。
走到车边,并不急于落座,而是先伸出两指,轻轻掸了掸车座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侧身缓缓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不肯靠着。坐定了,便径直闭上眼,下颌微微抬起,一副老神在在、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
司机看向金玉林,金玉林微一点头,司机一打火,车稳稳跑动起来。车轮滚滚碾过黄土路,那人就在这颠簸微响中闭目养神,仿佛不是去赴一场关乎生计脸面的暗斗,而是去赴一场老友的清闲茶会。只有那偶尔滑动的喉结,和放在膝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悄悄泄露了这镇定之下的紧绷。
三人到了老裕丰,跑堂的满脸堆笑,躬身便要引他们往楼上雅间去。那来人却将手一抬,硬生生截住了话头。
“不必,”他声音陡然拔高,却足够让邻近几桌茶客侧耳,“就这儿挺好。”他目光扫过茶馆堂内,那些冒着热气的茶壶、低声谈笑或凝神听书的茶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理若对了,终究得经大伙儿的耳目评一评。都窝在屋里,门一关,算什么意思?就这儿,敞亮。”
此人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在茶烟人语间显得格外突兀,果然引得周遭不少目光投来,有好奇,有打量,也有纯粹看热闹的戏谑。
坐在靠窗位置的林公子本在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滤着茶叶,闻声扭头一看。只那片刻工夫,他眼底便掠过一丝了然,嘴角随即微微上扬,那是一种看穿把戏后的从容趣味。
他放下盖碗,起身踱到宋少轩身侧,俯身靠近,以手掩口,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带着确凿的笃定:“虚张声势的玩意儿,底子里怕是穷困潦倒了。你细瞧——”
他目光如尺,在那人身上几个关键处一掠而过。“袍子肘部、袖口,磨得泛白起毛了,却用同色线仔细缝补过,不近看难以察觉。脚下那双布鞋,鞋帮与鞋底接缝处开了线,用针线勉强黏着,沾着泥灰。这天气,寒风刺骨的,也不见戴顶六角帽或毡帽,头发倒是梳得一丝不苟,可鬓角耳后那里,枯槁得没半点油光。”
林公子顿了顿,眼底锐光微闪,“面色更不用说,隐隐透着菜黄,是长久饮食不周、心神耗损的模样。穷鬼一个,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