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少轩忙完公事回到街上,不过一上午功夫,城中各家米铺门前早已排起长队。人群窸窣不断,怨声四起:“这才多一会儿?都涨了五回价了!”
“四两一担!还不给送上家门!赵掌柜这心是真黑透了!”
柜台后的赵掌柜一听,扭头就吼了起来:“嗨!怎么说话呢?买卖随行就市,天经地义!我哪儿黑了?满四九城打听打听,我这还叫贵吗?”他狠狠啐了一口,“嫌贵?嫌贵您别吃啊!那边二等米、三等米,还有陈米,价低管够,吃那个去呗!”
穷人家没得选,只得捏着鼻子买下那发绿发霉的陈米,低着头默默离去。有些妇人叹口气,退而求其次称些二等三等的米。
有人想伸手拣看两眼、试着讨个价,立刻被伙计粗声喝止。他们像赶羊似的催着队伍,动作稍慢的就直接被推搡到街心。队伍虽长,却挪动得极快。
宋少轩才走了半条街,就听见那边伙计又扯嗓子嚷了起来:
“精米一担,四两三钱!要的排队,不要的滚蛋!”
听得他暗暗咋舌:这哪是涨价,分明是抢钱!人都说米商心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回到茶馆,里头空荡荡的,店门却大敞着。梦玲正抹着额角的汗,笑盈盈迎上前来:“伙计们都把米领好了,领了钱就往南城发粮去了。你老实同我说,这一回又捐出去多少?”
“是花了不少银钱,”宋少轩笑着解释,“可既得了名声,总得做些实事才好。如今顶着这‘革命先锋’的名头,报社又把我捧得高,有些场面上的事,不得不为。”
“行了行了,外头的那套就别在家里耍了,”梦玲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做好事我不拦你,只是凡事须有分寸。升米养恩、斗米养仇,老祖宗的话你得在心里记着。可别好心办事,招来灾祸,记住了没有?”
“呵呵,娘子吩咐,我岂敢忘。”宋少轩借机上前搂住她,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不料此时却传来一声清咳,只见齐二爷踱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脸嫌弃的方家良。齐二爷笑道:“这一大早的店门大开,也不怕人瞧见。年轻人到底是恩爱啊。”
玩笑过后,他抬手一指:“宋小子,还不快跟你老师赔个不是?方先生……如今该叫方秘书了。眼下是直隶谷议员身边的秘书。方才还跟我数落你,说你不安心念书,整日煽动那些激进学生。”
“哎哟,方老师,您还在为那事耿耿于怀。”宋少轩语气恳切,却难掩疏离。
“那丫头虽非亲生,却也是朝夕相处的人,岂能没有感情?”他心底暗叹,对方虽披着革命的外衣,骨子里却仍是旧派人物,自己虽表面赔笑,实则不愿与之深交。
“哼,当初劝你不听。闹出事来,世道乱了,最终得意的还不是洋人?”方家良冷着脸道,“改革岂能一蹴而就?需得循序渐进。林公子也跟你一般固执,真不知是不是受了你的撺掇。”
话说至此,再辩无益。人心既已存了偏见,多言反而徒增隔阂。宋少轩索性不再解释,默然退至一旁,任由他去。
齐二爷亦不置评,只领着方家良转身离去。二人径直赶往正阳门,筹备迎接各地代表进京事宜。只待诸省代表齐聚,便可召开大会,推行共和新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此同时,长贵却如丧家之犬,虽得了些许银钱,却早被王大人当作弃子。所有罪责尽数推到他头上,不但差事丢了,还吃了一顿板子,在牢里关了些时日。若非恰逢改朝换代,只怕至今仍不得脱身。
他丝毫不反省自身过错,反倒将一腔怨恨尽数倾注在宋少轩身上:不过是个几袋米换来的丫头,何至于将他逼至如此绝境?他咬紧牙关,暗自发狠:别让我逮着机会,否则定要叫你付出代价!
正逢街上敲锣打鼓招募巡警,长贵心中一喜,忙挤上前去报名:“您瞧我成不?条件都符合,先前也干过这行。”
负责招募的巡长抬眼一瞧,不由笑了:“长贵,这不是才打牢里出来吗?先不说这个。单说你跟小宋的那点过节,我就没法留你。何必给自个儿招个冤家对头?”
他摆摆手,语气带着讥讽,“你啊,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这碗饭,你吃不上喽。”
长贵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得咬牙抱拳,悻悻离去。一到家,就见媳妇愁眉苦脸地点着碎银,不住唉声叹气。
一见他进门,她立刻叉腰骂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倒干净!瞧瞧你干的好事!街坊邻里谁不戳脊梁骨?若真捞着银子也罢了,骂就骂了,咱得着实惠也行。可你捞着个啥?王大人五十两银子就把你打发了!差事却丢了,这一大家子往后怎么活?你知不知道,米价都涨到五两一担了!就这点钱,够全家吃几个月?”
长贵无言以对,只搂过大儿子喃喃叹气:“哎,那些大人心太黑,实在靠不住……都怪爹没本事。若真有出息,该去伺候洋人。人家讲道理,是真肯帮衬人的。”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低声道:“顺子,你往后得学洋文,伺候洋人去,晓得吗?”
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懂那么多,只晓得爹挣钱养家,能带回来铜板和吃食。爹说的话,他认为总是对的。
长贵并非没有努力,他日日上街寻觅差事,可眼下差事哪有那么容易找?清室虽有四百万两优待银,但去年朝廷用度却高达八百余万两。银钱骤减一半,凡事只能能省则省,各项开支也尽数裁减。
内务府百年来总说要削减用度,结果却是越减越多;唯有这一次,行事竟破天荒利落。一夜之间,无数人被裁,太监、侍卫、厨子、宫女、杂役……霎时间,京城凭空多了万千闲散劳力,差事自然更难找了。
接连几天,长贵总是垂着头蹭回家,茶饭不思,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