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席卷京津粤沪的金融风暴,终于到了难以掩盖的地步。在宋少轩看来,这不过是一场类似后世的融资骗局。不过竟在这个时代如此上演,令他颇感意外。
整件事起因于汽车工业的爆发式增长。列强造车,急需橡胶,其开采成本每磅仅1.6先令,市场售价却高达10先令以上,利润惊人。
暴利驱动下,橡胶企业纷纷上市。原本股价十元的橡胶公司,短时间内就被炒高至一百八十元,市场陷入狂热。
随之而来的,是四大金融重镇涌现出大量集资公司。京城某洋行的商人推出名为“蓝格子”的投资产品,面值六十两,每月派息十二两五钱。如此高息诱惑之外,“蓝格子”市价还一路飙升至近千两,令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据估计,当时权贵阶层投入的资金已达四千万两白银。
然而市场已显疲态,尽管预测显示花旗国今年的橡胶采购额将突破七千万美金,但可靠消息指出,对方并无意照单全收。
一旦供应过剩,橡胶势必滞销跌价,这场建立在投机之上的融资泡沫也将随之破灭。无人能逃脱这场灾难,损失的将是所有卷入其中的人。
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沪上橡胶股的价格终于撑不住了。洋人资本此时已嗅到泡沫将破,悄然布局退路。
正值京城陷于一片压抑与惶惑之中,另一桩惊天大事猝然爆发——次日,所有报刊头版都被同一则新闻覆盖,街头巷议哗然。
那天清晨,宋少轩刚洗漱完毕,一挑门帘,却蓦地怔在原地。天才刚亮,茶馆里却已如沸水般翻腾喧闹,座无虚席。每个人都在激烈议论着同一件大事:昨夜,有人行刺摄政王!
宋少轩不用旁人告知,心里早已清楚是谁所为。此刻的行刺者被众人视作英雄,可将来……就未必是这般风评了。他早知道刺杀并未成功,因此旁人激动万分,他却异常平静。
他叫长贵给他端来碗烂肉面,打算吃完就去工地看看。坐在柜台前,他照例打开了直播间,让观众们也亲历这场惊天大事——汪兆铭刺杀摄政王。
他向熟客借了张报纸摊开,直播间里顿时沸腾起来,又到了读报时间。宋少轩正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展示报上新闻,就在这时,一个少年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宋少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小祖宗,快出去!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宋少轩连忙捂住他嘴,小声说道,匆匆带出茶馆。
“我只是来找个人而已,掌柜的何须如此紧张?那事都过去多久了。”少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老样子,睁大眼睛,咂了咂舌。
“得了吧,这里面都是我的老主顾,哪有你要找的人。小本生意,实在陪你们玩不起。林少爷,您前面直走,再拐弯,大栅栏那边随便溜达去吧。”宋少轩只想赶紧把这“小祖宗”送走,天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林公子笑着拱手一礼:“我来寻方郎中。家姐染了风寒,几日未见好转,特来请教他有什么法子。”
“找方郎中?他不在家中么?”宋少轩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
“接连几日都没见着他人影。我问了左邻右舍,说他偶尔会来这儿,所以才找上门来。”林公子微微蹙眉答道。
“你姐姐?确定不是别人?”宋少轩目光如炬,紧盯着他的双眼。
“确是我姐姐,绝非他人。掌柜为何这样问?”
“在这儿等着,别走动,马上就来。”宋少轩示意他留在原处,自己转身进了后院。他将两片酚氨咖敏细细碾碎,用纸包好,又拆了两包感冒灵各自打包。走出后院,将药递了过去,“回去让她服一包便好。”
林公子接过药,眉头仍未舒展:“这是什么药?倘若一服下去还未好转……”
“那就再服一包。这是百试百灵的秘方,赶紧回去。这几日莫要四处走动,尤其别往我这儿来。快去快去,赶紧回家。”
宋少轩边说边推着他的后背催促离开,像是多一刻也不愿再见到他。自个还想多活两年,为这么个汉奸是更不值当了。
不过,宋少轩确实是冤枉了林公子。他虽怀有改天换地的志向,却从未打算用这般手段行事,甚至压根不曾动过那样的念头。
他口中的“姐姐”,实则是他一位病重的友人。在这个时代,发热可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可能烧坏神智,甚至危及性命。
回到友人家中,林公子将求药的经过一一道来。友人听罢,不禁摇了摇头。原以为他少年老成、处事稳妥,如今看来,终究是文采胜于实务,仍带些孩子气。那么一小纸包,能是什么灵丹妙药?
不过友人还是将纸包打开细看,“西药?这是药散?”他语气中透出几分惊讶,随即升起一线希望。他轻轻扶起仍在发热的女子,小心地将药粉喂她服下。
或许是由于这个时代的人对药物尚未产生耐药性,仅仅一片的剂量,就让她很快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安眠直至次日清晨。第二天醒来时,她浑身大汗,但神智已然清明,身体的不适也大大减轻。这药竟如此灵验,真正是药到病除!
女子闻言轻笑,温声道:“看来你还是小看他了。这少年虽年纪尚轻,却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胸怀抱负,心系中华振兴。你我既有志于此,正该欢迎这样的新生力量加入。你看,如今有义士敢行刺摄政王,也有年轻才俊愿投身边疆、追随理想。我们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时间传播理念、唤醒民心。此次来京办报,不也获得了多方响应和支持么?”
“好了好了,”男子终于颔首,“我会引他入会的。这次办报确实顺利,但眼下风声紧,出了这样的事,朝廷必会彻查到底。我们不宜久留,等你再好些,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他一边答应,一边细心为她掖好被角,嘱她好生休息。
宋少轩未曾想到,自己无意之间的举动,竟促成林公子顺利入会,更在日后牵动无数风云。世间事往往如此:一心躲避的,偏偏无心招来;刻意追求的,反而迟迟而至。人生际遇之妙,谁又能说得清?或许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