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奔涌千年,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暮色。夕阳如血,将河面染成流动的金箔,南岸新筑的青铜高台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十二根蟠龙柱上的朱砂在暮色里泛着暗红,恍如凝固的血迹。十万楚军的玄色旌旗自伊阙连绵至孟津,像一道铁幕将洛阳城死死裹住,城楼上周天子的九旒王旗在风中摇摇欲坠,如同将熄的烛火。
熊旅立在祭坛中央,十二旒冕冠下的面容隐在阴影里。他身后百名玄甲武士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面具上的饕餮纹吞吐着暮色,腰间错金长剑在微风中轻鸣。当谒者官的通报声穿透暮色,他宽大的云纹锦袍无风自动,暗藏的金线在暗处流转,恰似蛰伏的龙鳞。
各国使臣踩着沁凉的白玉阶鱼贯而上,眼前景象令他们呼吸凝滞。祭坛中央,三十六个鎏金漆盘铺成星图,南海明珠堆成的小山折射着幽蓝冷光,龙脑香与乳香混着鲛绡的咸腥在空气中弥漫。最触目惊心的,是盘间陈列的九座青铜大鼎——鼎身布满斑驳的血锈与战火灼烧的痕迹,“晋”“卫”“蔡”等国名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诸侯争霸的血腥往事。
“此乃鲛人泣泪所化,每颗明珠都沾着南溟巨浪的魂魄。”熊旅的声音裹挟着巫祝特有的颤音,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盛满香料的玉盏,“这龙脑香,需以百头战象的象牙为引,在火山口熬制七七四十九日。”当指尖抚过编钟上的裂痕,他忽然笑了,声音却冷如冰刃:“至于这些重器,它们曾见证诸侯会盟的荣光,也目睹过白骨蔽野的惨状。”
苍凉的巫音骤起,三十六名巫女赤足踏过洒满朱砂的祭坛,她们的青铜面具与武士遥相呼应,手中的龟甲与铜铃碰撞出诡异的节奏。齐国使臣的笏板在掌心沁出汗渍,鲁国大夫盯着楚军腰间寒光凛冽的吴越宝剑,喉结不住滚动。唯有郑国国君郑灵公目光闪烁,他盯着祭坛中央的九鼎,突然整衣上前:“楚王之志,可谓昭昭!只是...周室虽微,天命犹在...”
“天命?”熊旅猛然转身,十二旒冕冠剧烈晃动,玉珠撞击声惊飞了河畔夜鹭。他的楚王剑出鞘半寸,寒光映亮面具下森然的眼瞳:“当年犬戎破镐京,周平王东迁时,可有人问过天命?如今北狄饮马黄河,西羌叩关函谷,周天子的王师何在?”剑锋横扫,祭坛东南角的青铜灯盏轰然炸裂,飞溅的灯油点燃了幔帐,“楚国虽号南蛮,却以百万甲士为屏障,以千里沃野为根基!”
死寂笼罩全场,唯有巫音在洛水两岸回荡。熊旅的剑尖指向洛阳城头那面褪色的王旗,剑身映出诸侯们扭曲的面容:“今日会盟,不为弑君篡位,只为让华夏子民不再枕戈待旦!”话音未落,郑灵公突然拜倒,玉冠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愿奉楚王为盟主,共讨不臣!”他身后,宋国、陈国使臣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行礼。
齐国使臣攥着笏板的手青筋暴起,与鲁国大夫对视良久。当楚军鼓手突然擂响《大武》之乐,战鼓声震得洛水泛起涟漪,两国使臣终于屈膝。暮色中,万千火把自祭坛向四方蔓延,将“楚”字大旗烧得透亮,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熊旅望着匍匐的诸侯,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场三川之围,围的何止是洛阳城?当旧秩序的残梦在火光中崩塌,新的天下格局,正随着楚国的巫音缓缓展开。
夜风掠过祭坛,卷起几片枯叶,恍惚间传来龙吟般的钟鸣。洛水对岸,周天子倚着城楼栏杆,望着南岸冲天的火光,苍老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象征王权的玉佩。玉佩上的螭龙纹早已磨损,正如这绵延八百年的周室江山,在楚国的兵锋下,终究走到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