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脸上的柔和瞬间冻结,被一种冷硬的警惕所取代。他松开沈念秋的手,动作快而决绝,仿佛刚才的温存只是一场幻梦。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警告,更有一种“来了”的沉重。
“回屋去,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念秋脸色微白,但她没有惊慌,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迅速收拾起地上的药篮,身影很快消失在屋角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兰。
秦建国转身,大步朝着屯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他一边走,一边将驳壳枪的枪套打开,确保能第一时间拔出武器。同时,他对身边一个飞快跑来的年轻民兵下令:“吹哨!紧急集合!按第三套方案,占住碾盘、老槐树那几个高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是!排长!”年轻的民兵声音带着颤,但执行命令却毫不含糊。尖锐的哨音立刻划破了靠山屯傍晚的相对宁静,刚才还在各自忙碌的青壮年们先是一愣,随即丢下手中的活计,朝着预定的位置狂奔而去。妇女和孩子则被自发的组织者催促着,迅速躲回家里,关门闭户。
紧张的气氛如同实质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屯子。
当秦建国走到屯口那片训练空地时,民兵排的大部分人已经按照平日训练的要求,依托地形散开,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阵型也有些松散,但至少人人脸上都带着决绝,手中的老套筒、猎枪甚至柴刀,都紧紧握着。
屯子外,果然站着七八个人。他们确实穿着和赵卫国类似的土黄色军装,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赵卫国他们虽然也是军人,但带着一种朴素的正气。而眼前这队人,个个眼神倨傲,带着一股跋扈之气。为首的是个瘦高个,挎着一把盒子炮,嘴角下撇,正不耐烦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皮靴。
看到秦建国在一众民兵簇拥下走来,瘦高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腰间的驳壳枪上停留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就是秦建国?靠山屯的民兵排长?”
“是我。”秦建国站定,身形如松,不卑不亢,“各位是哪个部分的?来我们靠山屯有什么事?”
“我们是县革委会的。”瘦高个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盖着红戳的公文,在秦建国面前晃了晃,并没让他细看,“接到举报,你们靠山屯私自组建武装,收纳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外乡人,尤其是……一个姓沈的女人!”
他话音一顿,眼神锐利地扫过秦建国和他身后的民兵,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惊慌。
秦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情况果然出现了。目标直指沈念秋!他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位同志,话不能乱说。我们靠山屯民兵排,是区小队赵卫国连长亲自指导组建,有正式文件和任命。至于收纳外乡人……如今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人多了,我们靠山屯收留的都是逃难来的苦命人,都在屯里有名有册,靠劳动吃饭,不知道你说的‘形迹可疑’从何谈起?”
“哼!”瘦高个冷哼一声,“少拿赵卫国压我们!他区小队还管不到我们县大队督察队头上!那个沈念秋,来历不明,行为鬼祟,有人看见她经常偷偷摆弄些瓶瓶罐罐,不是敌特分子就是封建余孽!立刻把人交出来,让我们带回去审查!还有,你们这个民兵排的武器弹药,也要一并上缴,等待核查!”
交人?缴械?这话一出,秦建国身后的民兵们顿时骚动起来,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怒骂和拉枪栓的声音。交出沈念秋大夫?那个默默给他们治伤、送水的好心姑娘?还要缴了他们的枪?那靠山屯岂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静!”秦建国低喝一声,稳住身后队伍。他盯着瘦高个,眼神锐利如刀:“沈念秋是我们屯的社员,懂些医术,帮屯里人治病疗伤,有功无过。她的来历,赵连长也清楚。你们空口白牙就说她是敌特,证据呢?仅凭一封莫须有的举报,就要抓人缴械,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瘦高个嗤笑,“老子的话就是规矩!秦建国,你别给脸不要脸!包庇可疑分子,抗拒督察,信不信我现在就能以通敌罪崩了你!”说着,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哗啦啦地抬起了枪口。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秦建国的手按在驳壳枪柄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毫不畏惧地迎着对方的枪口,大脑飞速运转。硬拼?对方人虽少,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自己这边都是刚摸枪的农民,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靠山屯,而且一旦交火,性质就完全变了。
可不交人,不缴械,对方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镇定的声音响起:“诸位长官,消消气,消消气。”
只见张老歪和老队长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张老歪脸上堆着惯有的、有点油滑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个旱烟袋。
“各位长官远道而来,辛苦了。”张老歪走到前面,先是冲着瘦高个等人拱了拱手,然后转向秦建国,假意呵斥道:“建国,怎么跟长官说话呢!一点规矩都不懂!”他又对瘦高个赔笑道:“长官,他是粗人,您别见怪。关于沈姑娘的事,还有咱们民兵排的事,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看这天也晚了,不如先到屯里歇歇脚,喝口热水,容我们慢慢跟您汇报情况?这冰天雪地的,站在外面多冻得慌。”
老队长也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是啊,同志。我们靠山屯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组建民兵也是为了防土匪,保家园,绝对服从上级领导。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谈清楚嘛。”
张老歪和老队长的出现,以及这番看似服软的话,暂时缓和了一触即发的局面。瘦高个眯着眼看了看屯子里隐约可见的民兵站位,又看了看面前这两个一看就在屯里颇有威望的老家伙,心里也在掂量。强攻一个小屯子容易,但万一对方真拼命,自己这边难免有损伤,而且事情闹太大,上面追查下来,自己这边“证据”不足,也是个麻烦。
他沉吟了一下,语气稍稍放缓,但依旧强硬:“歇脚就不必了!人,今天必须带走!武器,也必须清点!这是命令!”
秦建国知道,对方这是不肯罢休了。他深吸一口气,冰雪般的冷意浸透了肺腑。他看了一眼张老歪,张老歪微不可查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好!”秦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洪亮,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可以见,武器也可以看!但是,沈念秋是我们屯的人,要带她走,必须有赵卫连长或者更高一级领导的正式手令!否则,谁也别想从靠山屯强行带走一个人!”
他往前踏了一步,气势陡然提升,目光扫过督察队每一个人:“至于武器,是赵连长留给我们保卫家园的,没有他的命令,一颗子弹也不能交!如果你们坚持要用强……”
他顿了顿,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并非指向对方,而是高高举起:“那我秦建国和靠山屯民兵排,只好为了保卫乡亲,执行自卫之权了!到时候,子弹不长眼,各位想清楚后果!”
“对!保卫乡亲!”
“跟他们拼了!”
秦建国的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他身后的民兵们群情激奋,所有的恐惧都化为了同仇敌忾的怒吼。碾盘后、老槐树上、土墙旁,一支支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屯外,虽然颤抖,却无比坚定。
瘦高个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土包子的民兵排长如此硬气,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靠山屯竟然如此团结难啃。他看了看对方占据的地形和那一片黑洞洞的枪口,知道今天恐怕难以轻易得手了。
风雪似乎更急了,卷着雪沫扑打在双方对峙的脸上,冰冷刺骨。
瘦高个眼神闪烁,最终,他咬着牙,用马鞭指了指秦建国:“好!秦建国!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的人,转身消失在暮色与风雪交织的来路上。
威胁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就此结束。
秦建国缓缓放下举枪的手臂,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望着督察队消失的方向,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
风雪未停,前路依旧茫茫。而这一次的危机,才刚刚开始。他和沈念秋,以及整个靠山屯,被推到了更凶险的漩涡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