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场雨,那条手帕,还有霞光下的简短对话,像在沈念秋和秦建国之间牵起了一根无形的丝线,敏感而坚韧。
田间地头的劳作依旧辛苦,但沈念秋发现自己总会不自觉地用目光搜寻那个高大的身影。看他沉稳地挥舞着锄头,看他偶尔用汗巾擦去额角的汗水,看他和旁人说话时简洁有力的样子。而有时,当她抬起头,也会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视线。那目光不再是全然陌生的,里面似乎多了一点什么,是探寻,是确认,还是和她一样,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每每这时,两人都会迅速移开目光,仿佛被夏日的阳光烫到,但心头那份悸动,却久久不散。
一次集体锄草,沈念秋被分到和秦建国相邻的垄上。她埋着头,努力跟上大家的进度,耳边能清晰听到旁边地里锄头落地的沉稳声响,节奏分明,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歇晌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坐在田埂的树荫下。沈念秋正小口喝着水,一块洗干净的、带着湿气的深色石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她旁边。
“坐着这个,地上潮。”秦建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念秋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将石头又往她身边挪了挪,然后便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拿起自己的水壶喝水。
那块石头表面光滑,显然是特意挑拣过的。沈念秋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了谢,坐了上去。冰凉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裤料传来,驱散了地上的湿热,却让她的脸颊温度升高。她捧着水壶,眼睛看着前方的庄稼地,余光却忍不住瞥向那个沉默的身影。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目光望着远方,仿佛刚才那个细小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
但沈念秋知道,不是的。在这物资匮乏、人人都只顾得上自己的年月里,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关照,背后藏着的心思,如同春雨,细密无声,却能润泽心田。
同来的女知青李秀兰凑过来,挤挤眼睛,压低声音笑道:“念秋,可以啊,秦建国那块‘宝座’都给你了?我们可都没这待遇。”
沈念秋脸一红,嗔怪地推了她一下:“瞎说什么,人家就是顺手。”
“顺手?”李秀兰笑得促狭,“我怎么没见他顺手给别人?哎,我看秦建国这人挺不错的,干活一把好手,话不多,但心里有数。你们……”
“别胡说!”沈念秋急忙打断她,心跳如擂鼓,“让人听见像什么话。”
李秀兰见她真急了,这才收了声,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未减。
收工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人影拉得老长。沈念秋和女伴们走在前面,能听到后面男知青们隐约的谈笑声。她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特定的目光,有时会落在她的背影上,沉甸甸的,带着温度。
几天后的傍晚,沈念秋洗完衣服,正端着盆往回走,在宿舍门口的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她抬头一看,竟是秦建国。
他似乎是特意等在那里,见她来了,微微站直了身体。
“沈念秋同志。”他开口,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有事吗?”沈念秋的心提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盆沿。
秦建国从身后拿出了一本用旧报纸仔细包着封皮的书,递给她。“听说你在找这本书看,”他顿了顿,“我正好有一本,看完了。”
沈念秋接过来,翻开封面,是那本她之前向人打听过的《红岩》。书页有些旧了,但保存得很平整,和他那条被仔细叠好的手帕一样,透着一种整洁和郑重。
“谢谢你,秦建国同志。”沈念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在这文化生活贫乏的乡下,一本书是极其珍贵的礼物,更何况,是他送来的。
“不客气。”秦建国看着她,霞光映照下,他的眼神很专注,“慢慢看,不急着还。”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带着些许紧张和暖昧的沉默。这一次,沈念秋没有立刻避开他的目光。她看到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快回去吧。”
“好。”沈念秋点点头,抱着书和盆,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回到宿舍,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红岩》。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气息,很干净。她逐字逐句地读着,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那不仅仅是得到一本好书的喜悦。
夜晚,煤油灯下,沈念秋就着昏黄的光线看书,手指拂过书页上的字迹,会想起他递书时那双沉稳的手。那条洗净的手帕被她仔细地收在枕头底下,偶尔会拿出来看看,浅色的格子,仿佛还带着霞光的余温。
而秦建国,在男知青宿舍里,依旧话不多。但他会在劳动时,不动声色地帮沈念秋分担一些重活;会在分农具时,把最好用的那把留给她;会在集体学习时,坐在一个能看见她的角落。他的关心是沉默的,是务实的,如同他这个人,不张扬,却自有分量。
夏意渐浓,田里的禾苗抽穗拔节,一片生机勃勃。村子里的流言蜚语,如同田间的风,悄悄吹过。关于秦建国和沈念秋的“特殊”关系,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但在那个年代,在知青群体里,这种猜测也仅仅停留在私下善意的玩笑和朦胧的认知里,谁也不会轻易点破。
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知青点组织学习文件。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沈念秋和李秀兰并肩走着,快到女宿舍时,李秀兰突然被另一个女伴叫住说事。
沈念秋便独自一人往前走,刚走到宿舍门口的阴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走了出来。
是秦建国。
他这次没有叫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沈念秋停下脚步,心脏在寂静的夜里跳得格外清晰。
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肩头,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沈念秋看不太分明,却又隐隐期盼的情绪。
四周很安静,只有草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沈念秋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田野的气息。
“书……看完了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一些。
“还……还没有。”沈念秋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她仰头看着他,月光落进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在仔细描摹她的眉眼。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无声的言语,比任何直白的表达都更让人心弦颤动。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念秋,”他省略了“同志”两个字,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唤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亲昵,“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李秀兰和女伴说笑着走近的声音。
秦建国要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了沈念秋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未竟的话语、克制的情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早点休息。”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迅速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
沈念秋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空了一下。他刚才想说什么?那未尽的语句,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
李秀兰走过来,看到她愣神的样子,又看了看秦建国离开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没有多问,只是挽起她的胳膊:“走吧,念秋,回去了。”
沈念秋被她拉着往宿舍走,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夜色。
夜风吹拂,带着禾苗的清香。她知道,有些话,终究是会说的。而那份在暴雨和泥泞中萌发,在霞光和沉默中滋养的情感,也终将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找到它破土而出的时机。
未来的日子还长,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如同这夏日夜晚的风,温热,缠绵,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炙热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