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质询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听证会现场伪装的平静,将森然的寒意注入每一个人的骨髓。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摄像机和目光都像被磁石吸附,死死地钉在证人席上那个东方男人的脸上。
凯特琳·福克斯的声音在扩音器的加持下,冷硬得像冰凿:“丁先生,天序资本在过去两年中,有据可查的十七次大规模交易,全部精准地发生在全球重大财经或社会新闻公开发布前的三分钟之内。这其中包括伦敦证券交易所系统故障、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意外减产协议,甚至是一次地缘政治冲突的突发。我想请问,这惊人的‘巧合’,是否源于你对未公开信息的非法获取,并以此操纵市场情绪,收割恐慌?”
她的话音未落,便抬手示意,一段经过技术处理的音频在会场上空回荡起来。
那是一个经过人工智能(AI)深度伪造、却又与丁元英声线极为相似的声音,语气冰冷而果决:“市场需要恐慌,就给他们恐慌。放大每一个负面信号,让不确定性成为我们最好的盟友。执行b计划。”
“哗——”旁听席瞬间炸开了锅,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亮起,仿佛要将丁元英的每一个毛孔都曝光在世人面前。
这种近乎于直接定罪的证据,让这场听证会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然而,风暴中心的丁元英,却只是缓缓抬起手,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清茶,低头轻轻啜了一口。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古井般的沉静,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凯特琳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她等待着他的辩驳,等待着他的否认,等待着他落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轮到丁元英答辩时,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他没有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去驳斥录音的真伪,也没有否认那十七次交易的存在。
他只是平静地将茶杯放回原处,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然后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了首席质询官的脸上。
“议员阁下,”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情绪,“我承认这十七次交易。但天序资本所依赖的,并非任何未公开的内幕信息。”
说着,他示意自己的律师团队将一份文件呈递上去,同时,他身后的巨大显示屏亮了起来。
“我们将其命名为‘舆情响应延迟模型’。”丁元英的声音伴随着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代码流,响彻全场,“传统意义上的信息传播,是从权威信源发布,再到市场消化、形成共识。这个过程存在时间差。而我们的模型,通过大规模并行计算和深度自然语言处理,监控的并非信息本身,而是信息在形成前,在各大主流媒体、社交网络、甚至暗网的草稿系统、编辑平台和内部通讯中所产生的‘语义熵增’。”
他顿了顿,用一个更通俗的比喻解释道:“当一篇足以撼动市场的新闻稿件即将成型时,围绕它的关键词、句法结构、情绪指向会在特定圈层内出现非线性增长,就像暴雨来临前,空气中湿度和电荷的剧烈变化。我们的系统捕捉的,是这场信息风暴形成前的‘气压’变化,而非风暴本身。”
为了印证他的话,他当场进行了一次演示。
他请求工作人员随机输入一条由路透社提供的、尚未发布的经济新闻草稿标题——“英国央行或将考虑负利率政策的初步探讨”。
标题输入的瞬间,屏幕上的模型开始飞速运转,无数数据流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光网。
仅仅十五秒后,一个清晰的结果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市场负面情绪波动概率83.6%,建议避险资产配置权重上调至70%。
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误差范围±2.1%,符合行业精算标准。
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凯特琳的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坐在专家席上的玛丽亚·科斯塔,那位以数据建模闻名的金融学教授,下意识地低声自语,声音微弱却被身旁的麦克风捕捉到:“我的上帝……这不是预测,这是文本动力学在宏观层面的应用。他把语言本身,变成了可测量的物理量。”
就在此时,另一块屏幕亮起,伦敦大学的温斯顿教授通过远程视频接入了会场。
他那张学究气的脸上写满了审慎与质疑,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丁先生,非常精彩的模型。但即便你的‘语义熵增’理论成立,它也只能解释你为何能‘预知’新闻,却无法解释你的团队为何总能在市场情绪转向的那个精准‘拐点’完成建仓或平仓。人类的集体决策存在明显的滞后效应,恐慌或贪婪的蔓延需要时间。而你的系统,仿佛能直接‘感知’到那个尚未在真实交易中形成的集体共识。这不符合行为金融学的一切已知规律。”
丁元英的目光终于从凯特琳身上移开,缓缓投向屏幕中的温斯顿。
他的嘴角第一次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欣赏,又像是嘲弄。
“教授,”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您穷尽一生研究‘可预测的非理性’,将人类的种种认知偏见量化为模型。可您是否想过,当一种非理性可以被‘预测’时,这种‘被预测’的行为本身,是否会成为一种新的、更高维度的非理性源头?”
不等温斯顿回应,丁元英便示意助手切换了屏幕内容。
画面上出现了一组对照实验数据。
在一个拥有百万用户的投资论坛上,同一篇内容平平无奇的分析热帖,在后台被匿名用户标注“某知名专家闭门会议推荐”的标签后,短短十分钟内,其下方的用户情绪指数,包括点赞、正面评论和转发意愿,立刻飙升了42%。
而帖子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有改变。
“看,”丁元英的手指轻轻点着空气,“共识并不需要事实作为基础,它只需要一个‘看似可信’的锚点。我们的模型,不仅仅在预测信息,更是在计算这种‘锚点’在不同社群结构中的形成速度和影响力权重。我们只是比其他人,更早地计算出了那根即将引爆羊群的导火索被点燃的瞬间。”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这已经超出了金融和法律的范畴,进入了社会心理学甚至哲学的领域。
在旁听席的角落里,苏清徽的目光死死锁住丁元英。
她没有去听那些深奥的理论,而是注意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每当丁元英的发言涉及到“共识形成机制”这个核心概念时,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拇指,都会不自觉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摩挲着食指的第二个关节。
这个动作,她在成都的茶馆里见过。
那是丁元英在进行超高强度的思考,或者在强行压抑某种巨大的精神痛苦时,才会出现的习惯性动作。
她心头猛地一颤,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这场看似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惊天陈述背后,他根本不是在展示一个冰冷的模型。
他正在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意识,去承受和解析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信息过载。
听证会休庭的间隙,走廊里人潮汹涌。
苏清徽挤过人群,在丁元英即将走进休息室前拦住了他。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你刚才说的模型……它不完整,对不对?你在用你自己当那个模型的传感器!”
丁元英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转瞬即逝。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口吻,说了一句让她遍体生寒的话:“他们要的是证据,我就给他们一个可以用仪器测量、可以用公式计算的证据。”
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休息室,将她和满世界的喧嚣隔绝在门外。
当晚,华盛顿的夜色深沉。
凯特琳·福克斯议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准备签发一份措辞严厉的新闻通稿,将丁元英塑造成一个利用技术漏洞玩弄人心的“数据巫师”。
就在这时,她的加密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附件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她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它。
里面传出的,是温斯顿教授在一次私人会议上的录音,背景嘈杂,但他的声音清晰可辨:“……听者,我们无法在技术上驳倒他,那就必须在舆论上孤立他。把他塑造成一个神秘主义者,一个无法理解的东方玄学符号。公众畏惧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个策略,必须让公众相信丁元英的成功不是科学,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巫术,越玄乎越好……”
凯特琳盯着闪烁的屏幕,良久,一言不发。
最后,她默默地将那份早已写好的新闻通稿拖进了回收站,按下了“永久删除”。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酒店顶层的套房内,丁元英亲手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摄像头和窃听设备,连手机也彻底断电。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光,在房间中央盘膝而坐。
他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下一秒,他的神识如水银泻地,沉入了那片由数据构成的浩瀚洪流之中。
听证会上每一个人的微表情、凯特琳质询时瞳孔的收缩、温斯顿远程发言时语调的微小起伏、旁听席上记者们的呼吸节奏……所有这些在现实世界中一闪而逝的信息,此刻都在他的意识里被无限放慢,拆解,重构。
他的大脑,正在以超越超级计算机的效率,将这些碎片化的生物和行为数据,编织成一张前所未有的立体网络图——一张专属于这场博弈的,“认知偏见分布图”。
意识深处,那张由无数光点和连线构成的偏见网络图已经构建完成。
它不再是静态的观察结果,而是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进行自我推演和迭代。
他看到,每一个节点的选择,都将引发一连串可被计算的连锁反应。
他不是在复盘过去,他是在模拟未来。
现在,这张完美的战争沙盘已经铺开,棋子也已就位。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宏大、足够复杂的舞台,来亲自指挥这场由人性偏见谱写的交响乐。
一个能让全世界都看到,共识是如何被制造,又是如何被摧毁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