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最好的疗伤药。
林轩在静心斋的第二天,是在一种近乎于“枯禅”的平静中度过的。
他没有再出门,也没有去碰那张黑帖。他只是,用他那双能勘破本源的眼睛,安静地,“阅读”着这座属于他的……新家。
他“看”着院中那口石井,井壁的青苔里,藏着光绪年间某个夏日午后的雨水。
他“看”着房梁上那根微微开裂的榫卯,里面,有建造这座宅院的工匠,不小心滴落的一滴汗。
他“看”着书桌的边角,那里,有一道被指甲反复摩挲留下的、极其细微的划痕。
这座宅院,像一本厚重的、没有文字的书。
而林轩,是它唯一的读者。
他沉浸在这种“阅读”之中,乐此不疲。这不仅是在锻炼他对自身能力的掌控,更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那片空白的“过去”,寻找着可以依附的……根。
然而,就在黄昏时分,当他“阅读”到正房西侧那面墙壁时,他那始终平静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些微的……凝滞。
那是一面很普通的墙,白色的墙皮,因为受潮,有几处不起眼的霉斑。
但在林轩的“视野”里,这面墙的内部,却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断层”。
就像一幅完美无瑕的画卷上,有一处,被人用更高明的技巧,修补过。修补的手法,天衣无缝,足以骗过世间所有的眼睛。
但,骗不过他的。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表象,而是……“痕迹”。
他“看”到,大约在一年前,有人,将这面墙,小心翼翼地凿开,又用同年代的旧砖、草木灰混合的老式砂浆,将其完美地,复原。
墙里,藏了东西。
林轩走到墙边,伸出手指,在那片他“看”到有“断层”的地方,轻轻地,叩击了三下。
声音,与别处,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却毫不犹豫地,用指尖,在那片墙皮的中心,轻轻一按。
没有用力。
但一股无形的、极其凝聚的巧劲,透墙而入。只听得“咔哒”一声,仿佛有什么内部的机括,被触动了。
下一秒。
那片墙皮,竟是无声地,向内凹陷,露出一个约莫三十厘米见方的、漆黑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稀世古玩。
只有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袋。
文件袋上,没有写任何字。
但林轩能感觉到,从那袋子里,散发出一股……与他自己身上,那份“空虚”与“迷茫”,极其相似的……气息。
他将文件袋,取了出来。
入手,很轻。
他解开缠绕在上面的细绳,打开袋口,从里面,倒出了一叠……泛黄的、打印出来的病历。
病历的最上方,是一家他不认识的、名为“第七脑神经特殊康复中心”的机构名称。
他翻开了第一页。
【患者姓名:清鸿儒】
【性别:男】
【年龄:76】
【临床诊断:非阿尔茨海默症性、获得性、深度记忆全面遗失综合征】
林轩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继续,往下看。
【病症描述:患者于‘事件’发生后,呈断崖式遗失全部个人记忆。包括且不限于个人姓名、家庭住址、亲属关系、人生经历、掌握技能……患者无法记起任何与‘自我’相关的过往信息,其‘过去’在生理与心理层面,均呈现为‘绝对空白’。但,患者保留了语言、行动等基础生理本能。无暴力倾向,无情感波动,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每日大部分时间,呈静坐、凝视状态……】
林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拿着病历的手,竟是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这份病历上描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在疯狂地,撬动着他脑海深处,那扇被封印的记忆大门!
那不是在描述一个叫“清鸿儒”的老人!
那分明,就是在描述……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翻到了病历的最后一页。
那是手写的、主治医师的最终诊断结论。字迹,娟秀而有力,却又带着一丝,深入纸背的……无力与悲伤。
【……经长达半年的观察与治疗,动用包括‘深度催眠’、‘神经元信息流刺激’在内的一切现有手段,均无法唤醒患者任何一丝过往记忆。其神魂深处,仿佛存在一个‘信息黑洞’,将所有试图探寻其‘过去’的外部信息,尽数吞噬、抹除……】
【……患者的生命体征平稳,但其‘自我意识’,已确认……不可逆转性‘死亡’。】
【家属签字:……】
在“家属签字”那一栏,签着一个,让林轩无比熟悉的名字。
——清禾。
而在那两个字的下方,还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的、小小的附注。
【爷爷,对不起。】
【我,一定会找到,‘治’好您的方法。】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吱呀——”
就在此时,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穿着一身素雅旗袍、气质温婉的清禾,提着一个装满了新鲜蔬菜和肉食的购物袋,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让人如沐春风的、职业化的微笑。
“林先生,我看您这两天都没有出门,想必是缺些食材,我给您……”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了。
看到了林轩,正站在那面洞开的墙壁前。
看到了他手中,那份……本该永远埋葬于黑暗之中的……病历。
清禾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职业素养,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血色,从她的脸上,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她提着购物袋的手,一松。
“哗啦——”
西红柿,鸡蛋,青菜……滚落一地。
林轩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用他那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不带质问,不带愤怒。
只有一种……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的……平静。
“‘静心斋’,是你家。”
他缓缓开口,陈述着一个,刚刚被他“鉴定”出的事实。
“那个叫‘清鸿儒’的老人,是你爷爷。”
“他,也是从那座……‘无人’的古墓里,走出来的,对吗?”
清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不这样,就会发出崩溃的悲鸣。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疯狂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回答。
但,她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林舍的心,没有生出丝毫“戳破谎言”的快感。
反而,被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悲哀,所笼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明白那个被称为“守夜人”的男人,为何要将他,安排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善意的安顿。
这,是一份……不加任何言语的……“样品”。
守夜人,在用一种最残忍、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
看。
这就是你的同类。
这就是,你如果失败,将会迎来的……最终下场。
而这份悲哀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庆幸。
他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之中,还能……被那张在泪水中,呼唤着他名字的、模糊的女孩脸庞……所锚定。
如果没有那张脸……
那么此刻,躺在那份病历里的,会不会……就是他自己?
“对……对不起……”
清禾终于,崩溃了。她蹲下身,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发出了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是‘先生’……是‘先生’他……用我爷爷的后续治疗费用……逼我……”
“他说……他说,你是唯一……唯一能治好爷爷,能解开那个诅咒的……希望……”
“他说,让我……看着你。只要能让你答应去那座古墓……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林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将那份沉重的病历,轻轻地,放回了桌上。
而后,他走到那个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身边,蹲下身。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伸出手,将地上那些滚落的、沾染了尘土的西红柿,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
然后,用自己的衣袖,将上面的尘土,仔细地,擦拭干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三天后。”
“我会去。”
“不为他。”
“也不只……为你。”
“更是……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