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成了东方夜临时的喘息之地。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着头,后脑抵着坚硬的墙面,闭着眼,试图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绝在外。苏婉那双写满茫然、痛苦和抗拒的眼睛,以及她抱着头喃喃“不记得”的脆弱模样,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每一次回放,都伴随着心脏一阵清晰的抽痛。
他亲手将“我们是夫妻,那是我们的儿子”这个沉重的事实砸向了她空白的记忆,引发的却是她本能的排斥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医生的叮嘱言犹在耳,他是不是……又做错了?是不是又像过去一样,因为自己的急切和固执,而伤害了她?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商场上纵横捭阖、运筹帷幄的东方夜,在此刻,面对着一个将他彻底遗忘的爱人,竟显得如此笨拙和束手无策。
“夜哥。”李丹丹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她刚才将哭闹的念卿暂时交给了护士照看,折返回来就看到东方夜这副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的模样。
东方夜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情绪已经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念卿怎么样了?”他问,声音沙哑。
“护士哄了一会儿,喝了点水,情绪稳定些了,就是一直小声问妈妈为什么不理他。”李丹丹叹了口气,看着东方夜,欲言又止,“夜哥,刚才……你是不是太直接了?婉婉她现在……”
“我知道。”东方夜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是我太心急了。”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但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衣襟,“但那是事实,她迟早要面对。念卿……不能一直没有妈妈,也不能一直……不认识爸爸。”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李丹丹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那现在怎么办?念卿一直想见妈妈,可他刚才好像……有点被婉婉的反应吓到了。”
东方夜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扇紧闭的病房门。“我带他再去试试。”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看看。”
他走到护士站,念卿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漂亮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可怜极了。看到东方夜过来,他抬起头,大眼睛里立刻又蓄满了泪水,带着委屈和害怕:“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喜欢念卿了?”
东方夜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狠狠揪了一下。他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而坚定:“不是的,念卿。妈妈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所以暂时忘记了我们。就像你上次发烧,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一样,但不是故意的。”
他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着。念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小声问:“那妈妈……还会想起来吗?”
“会的。”东方夜毫不犹豫地回答,仿佛是在对自己发誓,“爸爸会一直陪着妈妈,帮她慢慢想起来。所以念卿也要勇敢,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看看妈妈,但你要答应爸爸,不要吵,不要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妈妈,可以吗?”
念卿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了东方夜的手指。
再次走进病房时,里面的气氛依旧凝滞。苏婉靠在床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放空地望着某处,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巨大冲击中缓过来。魏晨坐在一旁,眉头微蹙,见到东方夜牵着念卿进来,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说什么。
念卿看到苏婉,脚步顿住了,小手更紧地攥住了东方夜,带着怯意,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扑过去。
苏婉也看到了他们。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东方夜身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陌生,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因他刚才话语引起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随即,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那个紧紧依偎着东方夜的小小身影上。
这就是……她的儿子?
这个认知依旧虚幻得如同泡沫。她努力地想从这个孩子脸上找到一丝血脉相连的悸动,找到属于“母亲”的本能,但内心依旧是一片空洞的茫然。她看着他酷似东方夜的眉眼,看着他对自己流露出的畏惧和疏离,一种莫名的酸楚悄然漫上心头,不是为了记忆,而是为了眼前这孩子的眼神。
东方夜轻轻推了推念卿的后背,低声道:“去,叫妈妈。”
念卿犹豫着,小步小步地挪到床边,仰起头,怯生生地、用极小的声音喊道:“……妈妈。”
这一声呼唤,轻软而脆弱,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苏婉空荡荡的心房。她没有应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念卿见妈妈没有反应,只是看着自己,心里更害怕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寻求最可靠的庇护,带着哭腔朝东方夜伸出小手:“爸爸……”
这一声“爸爸”,清晰无比,充满了全然的依赖。
而与此同时,他看向苏婉的眼神,却依旧是带着距离的陌生和畏惧。
这一幕,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东方夜强装的平静!
儿子依赖他,却畏惧着本该最亲密的母亲。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他东方夜!是因为他们之间那些理不清的误会与伤害,是因为那场该死的车祸,是因为……她忘了他,也连带忘记了作为他们爱情结晶的孩子!
一种混合着心痛、自责、无奈和巨大悲凉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在他胸中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他看着儿子求助的眼神,再看看苏婉那依旧茫然无措的脸,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他上前一步,将念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这个动作,既是对儿子的安抚,也是对他自己摇摇欲坠情绪的唯一支撑。
“他……有点怕生。”东方夜对着苏婉,艰难地解释,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巨石之下。他无法告诉她,孩子不是怕生,只是怕这个“陌生”的妈妈。
苏婉看着东方夜紧紧抱着孩子的样子,看着那孩子将小脸埋在东方夜颈窝,寻求保护的姿态,再对比他对自己时的疏离,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感更重了。她似乎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痛苦,虽然她不明白这痛苦的根源,却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最终,只是又沉默地垂下了眼眸。
东方夜没有再停留。他抱着念卿,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病房。直到走到无人的安全通道口,他才停下脚步,将怀里的儿子放下,自己却支撑不住般地,单手撑住了冰冷的墙壁,深深埋下了头。
宽阔的肩背剧烈地、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念卿被爸爸的样子吓到了,忘记了哭泣,小手轻轻拉着东方夜的裤腿,不安地叫着:“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东方夜没有回答。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独自舔舐着那无人可见、却足以将他吞噬的剧痛。
妻子视他如陌路。
儿子因他而无法与母亲相认。
这迟来的“父慈子孝”,在此刻,成了命运对他最残酷的嘲讽。
他的心,痛得快要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