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日,东耶路撒冷,萨赫莱远寺与阿克萨清真寺广场所在地。黎明时分,灰白色的天际线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抹淡淡的金红,宣礼塔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紧张、期盼、历史厚重感与不确定性的奇异气息。巨大的巴勒斯坦国旗在微风中缓缓升起,取代了以往以色列的蓝白大卫之星旗,标志着这片古老而充满争议的土地迎来了一个全新的、脆弱的开端。
广场上人山人海,但并非全是欢庆。人群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共存于这片圣地之下。一侧,是穿着西装、戴着传统头巾的法塔赫支持者、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官员、外国使节和受邀的国际观察员。气氛相对克制、正式,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终见曙光的唏嘘与庄重。
另一侧,则是人数更多、情绪更为激昂的哈马斯支持者、以及来自加沙和难民营的普通民众。他们挥舞着绿色的哈马斯旗帜,高呼着宗教和政治口号,脸上洋溢着更为直白的、近乎宣泄般的狂喜与解放感。以色列军警和新组建的、由国际部队监督的巴勒斯坦联合安全部队在远处严密警戒,气氛依旧紧绷,仿佛一颗火星就能引爆。
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马哈茂德·阿巴斯(mahmoud Abbas),这位年近九旬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胸前别着一枚巴勒斯坦国旗徽章。他坐在轮椅上,由助手推至台前。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浑浊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夙愿达成的微弱欣慰,有毕生奋斗的沉重疲惫,更有对未来的深切忧虑。
他看着台下汹涌的人潮,看着那面冉冉升起的旗帜,心中涌起的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潮水般的回忆与现实的冲撞。他的一生,从流亡到回归,从奥斯陆协议的希望到第二次起义的破碎,从谈判桌到隔离墙,所有的屈辱、挣扎、妥协与坚持,仿佛都凝聚在这一刻。他梦想中的巴勒斯坦国,终于以这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在美国“星火革命”政府强力干预下,通过国际压力和内部艰难妥协——诞生了。然而,这个国家诞生于裂痕之上:首都地位悬而未决(东耶路撒冷由国际共管),安全依赖外部力量,经济百废待兴,更重要的是……内部权力结构的致命分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席台另一侧那个身影——哈立德·迈沙阿勒(Khaled meshaal),哈马斯政治局主席(在叶海亚·辛瓦尔于去年底加沙冲突中身亡后接任)。那个他斗争、谈判、又不得不与之分享权力的宿敌。阿巴斯心中清楚,这场庆典,既是巴勒斯坦民族的胜利,也是法塔赫时代某种意义上的终结。哈马斯凭借其在加沙的根基和更激进的意识形态,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拥有巨大的民意优势。他这位“奥斯洛老人”,或许只是为下一个时代举行加冕礼的过渡者。王冠沉重,且布满荆棘。
轮到阿巴斯致辞时,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通过麦克风传遍广场:
“今天……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我们的人民,经过数十年的牺牲、流离和坚韧不拔的斗争……终于……在自己的土地上……迎来了巴勒斯坦国的重生……”他的话语缓慢,不时停顿,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千斤重量,“……这条路……充满荆棘……感谢所有……为自由事业奋斗和牺牲的人……感谢国际社会……特别是……美国新政府……展现出的勇气和公正……”
他呼吁团结、重建与和平,但措辞谨慎,避免刺激以色列和国际社会。他的演讲,更像是一篇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的政治遗嘱,而非激动人心的胜利宣言。台下法塔赫支持者报以尊敬但克制的掌声,而哈马斯阵营则反应冷淡。
哈立德·迈沙阿勒站在离阿巴斯几米远的地方,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没有打领带,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台下沸腾的绿色海洋。与阿巴斯的苍老衰弱形成鲜明对比,他显得精干而充满力量。作为哈马斯领袖,他继承了叶海亚·辛瓦尔在加沙的强硬路线,但也展现出更灵活的政治手腕,最终接受了《新戴维营协定》的框架,同意解除军事武装、参与政治进程,以换取建国和国际承认。
但此刻,他心中没有丝毫妥协的软弱,只有一种强烈的、属于胜利者的审时度势和未熄的斗志。他看着那面升起的旗帜,想到的不是妥协,而是“抵抗”的阶段性成果。在他看来,建国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是彻底结束占领、实现难民回归、解放全部巴勒斯坦土地的漫长斗争中的一个战略据点。哈马斯的同意解除武装,是战术性的、有条件的,而非放弃。街头那些狂热的支持者,就是他最大的资本和底气。
当迈沙阿勒走向讲台时,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真主至大!”(Allahu Akbar!)的呐喊声,音量远远盖过了之前对阿巴斯的反应。他不需要演讲稿,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靠乞求,不是靠妥协!是靠我们人民的鲜血,靠我们烈士的牺牲,靠我们抵抗的意志!”他的开场白立刻点燃了现场哈马斯支持者的情绪。
他赞扬了“抵抗力量”的作用,强调建国是“圣战”(Jihad)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但同时,他也谨慎地提到了“政治进程”和“国际保证”,呼吁全体巴勒斯坦人团结在新的旗帜下。他的演讲,既安抚了内部激进情绪,也为哈马斯未来参与执政留下了空间。这是一种精妙的平衡,既拥抱现实,又不忘初衷。
阿巴斯在轮椅上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知道,未来的巴勒斯坦,主导权很可能将落入这个更年轻、更贴近街头、意识形态更强势的对手手中。庆典的欢呼声下,是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接与路线之争。
建国仪式在一种混合着希望、分裂、历史感与不确定性的复杂气氛中结束。圣城迎来了新的黎明,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