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它那晦暗的复眼没有一丝波澜。
我差点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噎到。
这老乌贼莫不是开玩笑,它真舍得对自己族里的崽子下这种狠手?
我压下内心的震惊,面上努力绷着黑法师该有的专业冷酷,试探性地反问:
“您的底线是?”
总得给个范围吧,是杀个三分之一?
还是只剁了蹦跶最欢的那几个刺头?
剧痛使缓缓抬起那巨大的头颅,触须慢悠悠地摩挲着那根熄灭的卷烟残骸。
“你去找维耶吧,”它的声音带着疲惫,“具体的状况,只有亲眼见到那滩浑水,才会明白要从哪里下手清理。”
“即使我相信卡萨斯选人的眼光,”它顿了顿,复眼似乎穿透石壁,望向塔内无形的战场,“但你也要亲自看看,这座螺壳舰高塔,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它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带上了一种悲悯。
或者说,一种彻底跳出了螺壳舰高塔的宏大视角:
“这个计划,不是为了螺壳舰高塔本身。”
“而是为了保证夺心魔这个族群,不会因为分裂,把自己活活撕碎。”
“在这个世界上,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这就够了。”
我沉默了。
剧痛使的回答也太沉重了。
在剧痛使眼中,这不是什么“入世派”和“避世派”谁更有理的问题了,这是关乎整个种族在剧痛使眼中能不能继续苟下去的问题。
而且看它这语气,对夺心魔的未来简直悲观得像在看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预言视是让我来协助稳定局势的,可没说要掺和进这种级别的种族存续啊。
杀,是为了存续。
那存续的标准又是什么?
是保持现状龟缩在塔里,还是必须走出去拥抱那可能带来毁灭的阳光?
剧痛使这“延续下去”的标准,实在是太模糊了。
我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剧痛使也对夺心魔的未来没有头绪。
不过,我诡异地看了剧痛使一眼。
“你们现在不是自称为灵吸者吗?”
剧痛使庞大的身躯向后走去,重新融入那片幽暗。
“刻意夸耀自己罢了,我们一直都是夺心魔。”
而那覆盖着生物薄膜的盒子,依旧悬浮在我面前不远处的空中,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波动。
“这是我曾经的冠冕碎片,”阴影里传来剧痛使的声音,我感觉它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旧家具。
我盯着那盒子,又瞟了眼剧痛使所在的那片阴影。
玛德,拿了就等于默认接了这桩脏活。
万一它拍板要大清洗,我揣着它的报酬,岂不是成了首席打手兼头号替罪羊。
“我还是比较反感无故接受他人的馈赠,容我先调查一下吧,剧痛使阁下。”
我再次强调了自己的坚贞不屈,语气坚决,甚至透出点您老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告饶。
“卡萨斯大人的交代,我自会尽力,至于这报酬……等局势明朗了,尘埃落定了,我们再谈不迟。”
但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抛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
“不过,您为何不亲自出手?”
“以支柱的意志,碾碎这些纷争不过一念之间。没有任何夺心魔能违抗您。”
剧痛使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螺壳舰高塔需要一个领袖,但这个领袖不能有任何直接屠戮同族的污点。”
“否则,圣域之下的崽子们,会不自觉地将这视为新的传统…争相效仿。”
话已至此。
肉门在我身后无声地滑开一道缝,显然这是剧痛使要送客了。
但我觉得剧痛使还是在瞒我,以它的实力,找一把刀子并不难,为什么非要从预言者那里借刀,它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抱着润出龙潭虎穴的心态,我几乎是脚下抹油,向着那扇蠕动的肉门退去。
通道里那股熟悉的粘稠空气重新包裹上来。
呱。总算出来了!
我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
当务之急是找到莉莉丝,趟进螺壳舰高塔的浑水,也不知道其他夺心魔会出什么歪招,必须先保证莉莉丝的安全。
循着维耶留下的魔力痕迹,我在几条岔道后的房间找到了她们。
莉莉丝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戳着地上微微搏动的血肉地毯,小脸皱成一团。
艾莉诺则像根标枪一样杵在旁边,就像一尊精致的活体雕塑。
维耶那身紫色法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莉莉丝见到我后,高兴得跳进我怀里。
“莱德,我们还没吃饭呢。”
“莱德大师。”维耶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剧痛使有何吩咐?”
我盯着维耶那看不出表情的章鱼脸,又瞥了眼莉莉丝那“我饿了”的可爱表情…
嗯,正好我也饿了。
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非常真挚,我诚恳的告诉维耶:
“剧痛使阁下深明大义,体恤我们这些客人,首要指示就是,让我们先填饱肚子。”
莉莉丝的小脑袋立刻点得像小鸡啄米,眼睛都亮了起来:“嗯,吃饭。莱德说的对!”
维耶的章鱼头歪了一下,大概是在疯狂解析吃饭是否属于某种高深的政治暗号。
几秒后,它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明白,请随我来。”
我们跟着维耶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
艾莉诺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侧后方。
我转过头,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她:
“喂,艾莉诺,你的任务不是护送我安全回来就完事了吗。”
“怎么还跟着我们,你是想蹭饭吗?”
艾莉诺红色的眸子看向我,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打工人遇到黑心章鱼头老板的怨念:
“护送你返回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有没有新任务下达,所以护卫目标优先级不变。”
行吧,听起来逻辑自洽。
就在黑法师跟着维耶走向食堂时。
剧痛使那间朴素得近乎压抑的房间外,另一道身影突然出现。
在等待着门扉的开启。
伽诺长老,这位主张保守行事的避世派领袖。
它专门换了一身崭新的法袍,秘银绣线流淌着静谧的灵光,在昏暗的通道里非常明显。
伽诺的复眼中,有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凝重。
它知道,自己即将觐见的,是决定螺壳舰高塔,乃至整个族群未来的存在。
剧痛使决定引入外界圣域作为清洗的刀子,它们也要给出自己的反馈。
而它带来的解决方案,必须足够有分量,才能打动那双可以看透思维的智慧之眼。
肉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如同深渊张开了口。
伽诺长老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法袍,迈步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