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雅琪的目光依旧平稳地注视着前方道路两侧飞速后退的、模糊的山影和树丛。
她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弱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清晰地传入后排两人的耳中:“不需要过度揣测领导的情绪。
我们此行的核心任务,是清晰、准确、完整地汇报‘清源’行动的客观事实、战果分析以及后续建议。
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事,展现出专业素养即可。
部里的领导,绝大多数也都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一线工作的复杂性和艰巨性。”
“那是,那是!黄副总队您说得在理!是我想岔了,想岔了!”
岩罕连忙点头如捣蒜,表示受教,随即他又像是为了寻求认同般。
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坐在旁边、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仿佛在欣赏风景(实则心神不宁)的罗小飞。
“老罗,你呢?你以前在北京特警支队待过,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次回去,心里紧不紧张?反正我老岩是有点心里没底。”
他试图把罗小飞也拉进谈话里,缓解自己的尴尬。
罗小飞被岩罕这一碰,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扯出来,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岩罕在问什么。
他扯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有什么好紧张的?该准备的汇报材料,我们不是反复核对、修改了无数遍了吗?到时候照实说就行了。”
他嘴上说得轻松,然而内心深处,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北京,对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个汇报工作的地理坐标,那里盘踞着李慕媤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隐藏着老旅长赵天龙那不容置疑的安排和期望,萦绕着徐莎莎那充满依赖和炽热的等待,以及……
身边这位身份特殊、背景惊人、气场强大的女领导黄雅琪所带来的、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
每一件事,都像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层层叠叠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黄雅琪透过车内后视镜那狭小的反射面,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罗小飞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凝重与疲惫。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一个表示疑问的眼神都没有给予,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了停留在后视镜上的目光。
重新将视线投向车窗外不断延伸的前路,继续保持着她那标志性的、近乎雕塑般的沉静。
抵达机场,通过专用的、有卫兵值守的安检通道,三人顺利地登上了前往北京的航班。
他们的座位恰好是连在一起的,黄雅琪选择了靠窗的位置,罗小飞坐在中间,岩罕则占据了靠过道、相对方便活动的座位。
当飞机在跑道上开始加速,强大的推背感将人的身体牢牢地按压在椅背上时。
罗小飞透过身旁小小的舷窗,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点缀着零星灯火的云南土地在视野中急速缩小、变得模糊。
最终被飞机穿透云层后,下方那一片无边无际、厚实而绵软的乳白色云海所彻底取代。
仿佛他过往的一切,那些硝烟、那些汗水、那些兄弟情谊、那些情感纠葛,都被这层厚厚的云毯暂时地覆盖、隔绝了。
飞行进入平稳状态后,岩罕那活泼好动、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天性很快就暴露无遗。
他像个第一次坐飞机的孩子,略显拘谨却又忍不住地左右打量着这头等舱相对宽敞舒适的环境。
摸了摸质感柔软的皮质座椅扶手,又按了按那些功能复杂的按钮。
然后凑近罗小飞,压低声音,带着点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嘀咕道:“嘿,老罗,你还真别说,这头等舱就是跟经济舱不一样哈!
瞧这位置宽的,腿都能伸直了!部里这回为了接待咱们,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够意思!”
罗小飞心不在焉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字作为回应,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向了身旁靠窗坐着的黄雅琪。
只见她已经从随身的、款式简洁却质感高级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叠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文件,正微微低着头。
神情极其专注地一页页翻阅着,时不时地用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银色钢笔在纸页的边缘空白处,写下几个娟秀而利落的字迹。
机舱内柔和的光线洒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完美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
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而疏离的气场。
她似乎完全将自己沉浸在了工作的世界里。
将机舱的噪音、岩罕的嘀咕、乃至身边罗小飞那复杂难言的心事,都彻底地隔绝在了她的感知范围之外。
这份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强大定力和极致专注,让罗小飞在心底暗自佩服不已。
同时也像一盆冷水,让他更加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由职务、层级乃至出身背景所构筑的鸿沟,是何等清晰而难以逾越。
老旅长赵天龙之前那些关于她显赫家世和所谓“看上你”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在此刻这个具体而微的场景映衬下,显得是如此地荒谬、不切实际,甚至带着点令人不安的滑稽感。
他有些狼狈地收回自己略显失礼的目光,也强迫自己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假寐片刻,让疲惫的身体和大脑得到一丝喘息。
然而,他的脑海里却如同煮沸的开水,根本无法平静。
李慕媤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解放军总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办公室里处理病例?
还是已经通过她父亲那条隐秘而高效的渠道,得知了他今日抵达北京的确切消息?
徐莎莎呢?那个远在毕节、心思单纯如同水晶般的姑娘,此刻是否正站在教室的窗边。
望着北方的天空,计算着他归去的日期?
如果……如果她知道他此去可能不再回去,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依赖的大眼睛里,会流露出怎样的伤心和难以置信?
还有身边这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黄副总队,到了部里之后,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怎样具体的工作安排?
是进入某个核心的业务局,还是负责某一块专项工作?
这些未知,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杂乱无章的毛线球,纠缠在他的脑海里,越是想理清,就越是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