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北京的天空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浸染开大片大片瑰丽的橘红与绛紫。
又逐渐被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沉沉的靛蓝色吞噬。
部里招待所那个被几栋苏式老楼环抱在中央的小院子,此刻仿佛也收敛了白日的些许生硬,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温和的暮色里。
院子角落那几棵高大的老槐树,叶片在渐起的晚风中簌簌作响,投下婆娑而晃动的阴影。
几盏造型古朴的路灯已经亮起,散发出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却也将这方小小的天地,烘托得愈发静谧,甚至带着几分与世隔绝般的安宁。
罗小飞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反复修改、核对着下午黄雅琪指出需要斟酌的那几处汇报细节。
试图用这种高强度、高专注度的具体工作,来暂时麻痹和逃离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内心的、关于情感抉择的巨大焦虑。
然而,收效甚微。
李慕媤父母那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笑容,岩罕那“当断不断”的叹息,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映。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终于,他有些烦躁地推开键盘,站起身,决定到楼下的小院子里走一走,吹吹风,或许能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
初秋的晚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拂过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清醒的冷感。
他双手插在作训裤的口袋里,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那条用碎石铺就的、狭窄的小径上踱着步,鞋底与石子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车流声,以及风吹过树叶的呜咽。
就在他走到那棵最粗壮的老槐树下,准备绕着树再走一圈时,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树影笼罩下的另一侧,转了出来,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是黄雅琪。
她也换下了白天那身严肃的制服,穿着一套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深蓝色运动装,外面同样随意地罩着一件薄款的黑色羽绒马甲。
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地挽起,而是简单地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垂在脑后。
少了制服的束缚和发髻的规整,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白天少了几分迫人的气场,多了几分难得的……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柔和。
只是那双眼睛,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依旧清澈、明亮,带着她特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冷静光泽。
两人显然都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脚步同时一顿。
“黄副总队。”罗小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直了身体,下意识地就想敬礼,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又有些尴尬地放了下来。
黄雅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将他那一闪而过的窘迫尽收眼底,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声音透过微凉的空气传来,平静无波:“嗯。下来走走?”
“是……房间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罗小飞老实地回答,感觉自己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一些。
单独面对黄雅琪,尤其是在这种非工作的、相对私密的环境下,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黄雅琪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同样将目光投向了被院墙切割开的那一小片深邃的、点缀着几颗稀疏星子的夜空。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而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树叶声,以及彼此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罗小飞觉得这沉默有些难熬,正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关于工作。
比如明天媒体采访需要注意什么之类的话题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时。
黄雅琪却忽然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专注而直接,没有任何迂回和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道:
“罗小飞,你对李慕媤医生,是认真的吗?”
“……”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直接,如此……石破天惊!
就像是一记毫无征兆的精准直拳,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罗小飞毫无防备的胸口!
他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产生了某种荒谬的幻觉!
他张着嘴,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睁大。
看着眼前这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冷静得近乎没有人类情感波动的脸,一时间,竟然完全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雅琪,他的上级领导,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用这种方式,问他一个如此……
私人的、尖锐的、甚至可以说是逾越了正常上下级关系界限的问题!
“我……黄副总队……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罗小飞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他完全懵了,根本无法理解黄雅琪此举的意图。
黄雅琪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着他,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丝毫的尴尬或不自然。
仿佛她刚才问的只是一个类似于“今天晚饭吃了什么”的普通问题。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直接,继续说道:
“字面意思,我需要知道,你和李慕媤医生之间的感情,是否稳定,是否是以婚姻为前提的、严肃的关系。”
罗小飞被她这种近乎审讯般的、冷静而执着的追问,逼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恼怒、难以言喻的心虚和巨大的困惑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腾。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声音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黄副总队,这……这是我的个人私事。
我想……我没有义务,也不需要向您汇报这个吧?”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隐私和摇摇欲坠的防线。
然而,黄雅琪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她向前迈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一些,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于雪松般的清冷气息,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昏黄的光线从侧面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她的眼神在那一刻。
似乎变得更加锐利和专注,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他内心最深处,所有试图隐藏和伪装的东西。
“正常情况下,是的,我不该过问。”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但是,如果这件事,开始影响到我个人的判断和决策,那么,我认为我有必要弄清楚。”
影响到她个人的判断和决策?这句话像是一道更加猛烈的闪电,劈开了罗小飞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黄雅琪,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能解释眼前这一切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笋,不受控制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难道……难道岩罕那家伙平时那些不着调的玩笑……难道……难道……
就在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那个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细想的猜测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
黄雅琪注视着他那双充满了震惊、慌乱和不敢置信的眼睛,用她那特有的、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
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投下了最后一颗,也是威力最为巨大的炸弹: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凝固了。
风停了,树叶不再作响,远处街道的车流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黄雅琪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在罗小飞的耳边,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轰鸣般地回荡、炸裂!
我喜欢上你了。
我喜欢上你了!
我喜欢上你了!!
罗小飞如同被一道真正的九天玄雷迎面劈中,整个人彻底石化在了原地,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面前这张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晚月色不错”的美丽面孔。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所有的应对预案,在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黄雅琪?喜欢?他?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一定是他在做梦!一个荒谬绝伦、光怪陆离的噩梦!
看着他这副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彻底失魂落魄的模样,黄雅琪那平静无波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那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自己脸上扫视,仿佛在等待着他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信息。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罗小飞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丝游离在天外的魂魄,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动作艰难得如同在吞咽一块烧红的炭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他用一种仿佛来自天外、飘忽而沙哑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黄……黄副总队……您……您刚才……说什么?我……我是不是……听错了?”
黄雅琪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但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得令人发指,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确认:
“你没有听错,罗小飞,我说,我喜欢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