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里的食堂宽敞明亮,整洁得近乎一尘不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机关大灶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各种菜肴的、谈不上难闻但也绝不算诱人的气味。
正值午餐高峰,穿着各色制服或便装的工作人员穿梭往来,取餐盘。
排队,找座位,低声交谈,秩序井然,却缺乏市井餐馆那种热络的烟火气。
罗小飞和岩罕端着打好的饭菜,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餐盘里的菜品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红烧排骨油光诱人,清炒时蔬翠绿欲滴。
但罗小飞拿着筷子,却有些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
眼神有些放空,盯着面前那碗飘着几粒葱花的蛋花汤,仿佛能从那微微晃动的汤水里,看出自己纠结成一团的未来。
岩罕倒是胃口大开,一边大口啃着排骨,一边还在兴奋地回味着上午汇报会的场景。
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罗小飞的餐盘里:“……嘿!你是没注意,坐在赵部长旁边那个刘副局长。
就是你讲到如何利用寨子里的狗叫声判断暗哨位置那段的时候,他那个表情,眼睛都亮了!
不住地点头!老罗,不是哥哥我吹捧你,就你这观察力和应变能力,留在部里,那绝对是这个!”
他又竖起了大拇指,油光光的嘴角咧到了耳根。
“以后哥哥我再来部里办事,可就算是有熟人了!到时候你可别装着不认识我啊!”
罗小飞勉强笑了笑,夹起一块青菜,在米饭上戳了戳,低声应道:“部里藏龙卧虎,我这点本事,算不了什么。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
“哎!你这叫什么话?”岩罕把啃干净的骨头丢在骨碟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拿起旁边的纸巾胡乱擦了擦嘴,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哥俩好”的推心置腹表情。
“老弟,跟哥哥我还藏着掖着?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部里领导这么赏识。
赵部长又是你的老首长,这回又立了这么大的功,留部那是板上钉钉了!以后前途无量啊!哥哥我可是真心为你高兴!”
他用力拍了拍罗小飞的肩膀,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了几分男人间特有的、带着点猥琐意味的好奇。
声音压得更低了,“不过我说……你这留了部,北京这边……李医生那边,是不是……好事也将近了?
昨晚去家宴,她爸妈……对你这‘乘龙快婿’,肯定满意得不得了吧?是不是已经开始商量着,啥时候把事儿办了?”
岩罕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好戳中了罗小飞此刻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
他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块排骨差点从筷子间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但嘴角扯动的弧度却显得异常僵硬和勉强:“岩大队长,你……你别瞎猜。就是普通的家宴,长辈关心一下工作而已。没那么复杂。”
“得了吧你!还跟我这儿装!”岩罕一副“我早就看穿一切”的表情,得意地晃着脑袋。
“普通家宴?能让赵部长亲自作陪的家宴,能普通到哪儿去?
我可是听说了,李医生家那可不是一般家庭,她父亲……”
他伸出食指,神秘兮兮地向上指了指,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是这个级别的!你小子,这是要一步登天啊!以后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一起扛过枪的穷哥们儿!”
罗小飞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一种混合着窘迫、心虚和烦躁的情绪,像一团火在胸腔里闷闷地燃烧。
他低下头,用筷子用力地搅动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跟那些米粒有仇似的。
闷声闷气地说道:“岩大队长,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感情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复杂?有啥复杂的?”岩罕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拿起汤碗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情我愿,家长同意,这不就齐活了?
要我说啊,老弟,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有时候想得太多!这送上门的锦绣前程。
还有李医生那样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的媳妇儿,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你还有啥可犹豫的?难道……”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瞪圆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死死盯着罗小飞,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你小子的心,还真让云南那个……那个姓黄的女领导给勾走了?不能吧?
老罗!那可是带刺的玫瑰,不,是冰山!看着好看,靠近了能冻死人!我听说她家那背景,比李家还……还那个!你可别犯糊涂啊!”
“没有!绝对没有!”罗小飞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桌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地辩解,仿佛想要说服岩罕,更想说服自己。
“黄副总队是领导,我对她只有尊敬和服从!绝对没有其他任何想法!岩大队长,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
看着罗小飞那副急于撇清、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岩罕愣了一下。
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带着点同情和了然的表情。
他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罗小飞的餐盘里。
语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唉,哥哥我明白了。不是黄副总队的问题,那就是……老家那边,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或者……事儿?”
罗小飞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刚刚抬起的头,又缓缓地、沉重地低了下去。
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这种沉默,在岩罕看来,无异于就是一种默认。
岩罕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开导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长长的叹息。
他伸出那只油腻腻的大手,在罗小飞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动作带着一种属于粗犷汉子的、笨拙的安慰。
“唉……老弟啊……”岩罕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和兴奋,多了几分过来人的感慨和沉重。
“这男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难。这情字一道,比咱们缉毒还他娘的复杂,看不见摸不着,却最能要人命。
哥哥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也知道,这脚踏两只船,迟早得翻。有些选择,是得早点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八个字,像八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罗小飞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断”?如何“断”?“断”哪一边?
一边,是与他有着明确恋爱关系、双方家庭知根知底、无论是个人条件还是家庭背景都堪称完美。
并且刚刚对他提出了“双方父母会面”这种近乎最后通牒般要求的李慕媤。
选择她,意味着一条看得见的、铺满鲜花和坦途的未来,事业、家庭、社会地位……
似乎一切都能达到世俗意义上的圆满。
但这条路的背后,是他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对徐莎莎的巨大愧疚,以及一种仿佛背叛了自己某种真实情感的、隐隐的不安。
另一边,是那个如同山间清泉般纯净。
对他毫无保留地依赖和信任、甚至在他父亲受伤时悉心照料、将他视为整个世界和未来的徐莎莎。
想到她,他的心里会泛起柔软的涟漪和强烈的保护欲,但同时也伴随着更深的惶恐和无措。
她代表着他在毕节那段相对简单、直接的过去,代表着一种质朴而真挚的情感。
可如果选择她,他将如何面对李慕媤和她的家庭?如何面对老旅长赵天龙的失望和怒火?
如何在部里这个全新的、充满机遇和挑战的环境中立稳脚跟?这几乎是一条布满荆棘、看不到尽头的险路。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是一个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注定会有人受伤,也注定会让自己背负上沉重枷锁的困局。
他默默地吃着岩罕夹给他的那块排骨,味同嚼蜡。
食堂里嘈杂的人声、餐具碰撞声,仿佛都离他很远很远。
他感觉自己仿佛独自一人,站在一个空旷无比的十字路口中央,四周迷雾重重。
每一条道路都隐约可见,却都不知道最终通向何方。
而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手中的方向盘,似乎并不完全由他自己掌控。
组织的安排,长辈的期望,过往的承诺,情感的亏欠……
无数双无形的手,都在暗中推着他,逼着他,必须朝着某个方向,迈出那一步。
可是,那一步,究竟该怎么迈?